第47章 异象

  他是看着她的背影长大的。

  是特斯哈提携的托托,也是特斯哈给了她一生中难以磨灭的伤害。自始至终,阿达都在静静地旁观。

  阿达是特斯哈的独子,然而自从有记忆以来,阿玛比起他更看重托托。她更强大,也更加引人注目。

  得知父亲砍去托托双腿的那一日,阿达曾经问过“为什么”。

  那是他第二次打碎旁观的画框,主动走进了绘着托托的画卷里。他问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托托。

  “她是无辜的。她只是被柳究离这个汉人欺骗了。”

  特斯哈没有解释,只是说,你可否还记得你与托托交手的那一次。

  那是阿达头一回摆脱旁观者的姿态。他被单于点名,要他同托托一战。

  结果阿达惨败,托托在他脸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紧接着欢快地在场内骑着马绕圈。

  那时候她满头都是辫子,貂皮的帽子藏也藏不住。阿达倒在地上,脸上满是鲜血,可目光却追随着她。

  他想,她真漂亮。

  面对阿达的“为什么”,特斯哈说,弱肉强食,伤害他人是人的本能,不需要问为什么。

  得知托托嫁给纪直的消息后,阿达出离愤怒。他笃信自己是仇恨她的,然而,她提起纪直时露出的笑容太过刺眼睛了。

  刺得阿达一时晃神,居然也开始动摇了。

  “纪直死了。”阿达说。

  宣告这句话时,阿达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他这么说着,最先有反应的是匍匐在地上的凤四。

  她颤抖着支起身来,忍不住向阿达伸出手去,她问:“什么?”

  “我阿玛已经连同太子旧部一同里外夹击,将纪直杀了。”阿达冷冰冰地说,“就在今日,你还没接到消息吧?这是今日,报信的汉人送来的。”

  他伸手往前一抛,一块西厂的令牌便如碎掉的月亮般跌落在地。

  托托没有动弹,视线却跟随着那块令牌。

  凤四失魂落魄地扑了过去,她浑身都在哆嗦,却还是认出了那是纪直贴身的东西。

  “他死了,表哥真的死了。他死了……”凤四涕泗横流,伸出手去想要捡那块牌子。

  她的指尖就要触碰到令牌,下一秒,整个人便再一次被踹飞出去。

  在场都是男子。除了托托之外,大概没人会如此不晓得怜香惜玉了。

  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出血来,托托连按压都不再做了,双手耷拉下去,任由衣襟被鲜血打湿。

  她以灰暗的神色盯着那块令牌,慢慢地,双膝弯曲下去。

  她纹丝不动。周遭无人作声,一片死寂。

  托托想起了好多事情。

  春日之前,正值新年。托托在夜里同府上的老妈子一块儿打麻将。

  她不会玩牌,加上又困倦得要命,哈欠连天的时候,纪直回了。他随意给她推了几张牌,不费吹灰之力便教她和了牌。

  托托切实觉得他厉害。纪直在她眼里什么都是好的。

  那时候他有好些日子没陪她了,于是托托随口抱怨了一句,真想一起出去玩啊。

  纪直说,等你学会了跑,咱们便去踏青吧。

  他以为托托会知难而退,谁知她一口答应下来,还叫他跟她拉钩。

  她的手指送出去了,他却没有把手伸过来。

  后来他们还是去踏青了。可是托托还是时常想起这一日来。她想,纪直是不是不敢与她约定什么的呢?

  伴君如伴虎,他终日都在生死的弦上。

  纪直也会死的。

  死了的话,他是不能守和她的约的。

  约定的回忆消散而去,剩下的,是他那块令牌墓碑般的颜色,以及跪下时双膝的痛楚。

  托托盯着那块独属于西厂督主令牌。

  她动弹不得。

  声音。

  动物的鸣叫声。

  鸟的叽喳声,梅花鹿在树木间跳跃的蹄声,林蛙连绵地鼓起声囊,狍子、貂和黄鼠狼焦躁不安地竖起身子哀嚎,远东豹在树上踱步,吓得松鼠吱吱直叫。虎在山崖间轰然长啸。

  渐渐响起来的,是来自辽东飞禽走兽偌大的声音。

  托托跪在原地。所有人听见那些声音,都不由得环顾四周,只见漆黑的颜色一点一滴地沿着树木枝叶的缝隙,将它们填满,而在这山林间,四周的枯枝碎裂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有许多人在接近。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念头,然而仰头最先辨别清那乌黑一片的真身时,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的确有什么来了,但不是人。

  飞鸟密密麻麻聚集上空,将这一片天空覆盖得严严实实。而在树林间也陆续出现各色的皮毛、棕褐色的眼珠与缓慢摆动的尾巴。四面八方都在被包围。

  托托以全然崩溃的姿态跪倒在地上。她上身笔直,仿佛将要就这么化作一块石碑。

  天已经黑了。不是缘于天色已晚,而是因为飞鸟重叠的翅膀掩盖了天。

  庄思恪感觉嵴背发凉,不由得问:“这天地异象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阿达眉目间郁结着不安,对此他本应如数家珍,此刻却用汉语长话短说:“女真,极少数人,通兽语。非,操控飞禽走兽。然,心绪起伏时,周遭野兽,性情必变。

  “其中,托托尤其。”

  女真士兵们都被逼得连连向中间聚拢。

  庄思恪也遭到了推搡。他一时情急,索性从腰间抽出剑来,转身朝着托托大吼:“大胆!你这贱妇,快给我停下来!”

  托托背对着他,仍然直跪在地,分毫不动。

  庄思恪挥刀乱劈,一只野兽忽然从外突袭而来,将他撞倒在地,继而死死守护在托托背后。

  那是一只獐。

  在辽东,这是再常见不过的走兽之一。分明是与鹿同类的食草动物,然而口中却长着骇人的獠牙。

  它对着庄思恪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庄思恪自觉受辱,更加愤怒地吼道:“纪直死了!纪直这个太监已经死了,再没有庇护你的人了。你这卑贱的女真人,给我下地狱去陪纪直吧!”

  语毕,他便举着剑再次冲了过来。

  托托忽然动了。她伸手撑住那只獐的嵴背,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后回头看向庄思恪。她并不躲闪,仿佛真的要如他所说,下地狱去陪纪直一般。

  元嘉艾立刻上前,一刀便将庄思恪推了出去。他招呼着其他手下一拥而上,转身扶住托托的肩膀,继而猛烈地摇晃起来。

  “托托!你醒醒!你不能死在这里啊!”他高声喊道。

  托托双目溃散,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从前,托托时常想有关最坏的境地。

  那时候,再歹势也不过是连手一起去了,亦或是没命。

  她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

  她没有纪直了。

  托托已经不明白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声传来。

  “托托——!”

  这一回,从山林底下冒出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忒邻。她身后是元嘉艾所率领的兵马。

  “忒邻阿姐!”元嘉艾喜出望外,高声呼喊,“你们怎么来了?!”

  忒邻远远地回答:“才走了几步,就看到这样大的阵势。我从小和托托在一起,一猜就知道你们出事了。”

  混战随即而起。

  元嘉艾将失去意识的托托飞快抱起,刚要将她送走,面前忽然便横落下一把大刀。

  是阿达。

  “托托,不能,你带走!”阿达艰难地说着汉语,目光紧紧依附在托托身上。

  他就像被夺走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焦急。

  大受打击的托托如花樽一类的物件,死气沉沉,因而任人摆布。

  她那么漂亮。阿达仿佛被这样的她摄取了灵魂。

  元嘉艾才懒得听他说话,一掌将他推开,飞快地跨过山间,把托托送回忒邻的马上去。

  “带她走。”元嘉艾交待道。

  托托仍然睁着眼睛,只是那对漆黑的瞳孔中一无所有,空空荡荡。

  元嘉艾看得心痛,伸手替她合上眼睛。他替忒邻驱使着马掉过头。

  看着托托总算获救、扬长而去,元嘉艾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被推了一掌的阿达已经重新站起,这一次,轮到他失神了。

  驮着托托的马远去,下山,在树林间消失不见了。

  再一次看向元嘉艾时,阿达脸上是笑着的。

  那是一个凶煞而狠毒的笑容。在修罗的微笑之下,阿达双目中掺杂着一点模糊不清的悲伤。

  他抬手指向元嘉艾,口齿清晰地说了四个汉字:“你必须死。”

  “是吗?”元嘉艾摆出迎战的架势,“本大爷觉着还是害死纪公公的你比较该死。”

  大虚王朝的山河已在沸腾顶端。

  荣光、耻辱、皇室、百姓,在这历史滚动的洪流之中不分高低,无一幸免。

  这时候,在颠簸的马背上,混沌之中的托托忽然又想起了这么一件琐事。

  洞房花烛夜时,她被安置在紫檀木攒百兽祥云围拔步床里。垂花牙子上到处雕满了海棠花。

  她穿戴着凤冠霞帔,珍珠流苏在烛火中盖住脸。隔着珠光的波涛,托托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俄而是一连串的靴子响。

  盖头底下,托托望见那只握秤杆的手。

  后来便是这只手,安抚了许多个令她疼痛不堪的日夜。

  她终究是再也握不住了。

第47章 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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