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离心撒谎。154

  裴秀神智已有些模糊, 奋力睁着眼, 眼前世界渐渐开始扭曲。他难受得厉害,在枕上挣扎一下,发丝凌乱, 绕在颈上。

  唐恬站起来, 唤许清进来。许清把一时脉, 怨恨地瞪了她好几次。唐恬视若不见。

  许清掣出一排银针,出手如电,往裴秀颈边入了两根。

  裴秀身子一顿, 又慢慢放松,软瘫在床上。久久,他睁开被冷汗浸透的一双眼,怔怔地凝望虚空。

  许清叹气,“我去煎药。”

  裴秀眼珠涩滞,久久动一动,木木地转过来,望着唐恬。他应是疲倦已极,眼睛费力地睁着。

  唐恬道,“还疼吗?”

  裴秀不吭声。

  许清很快煎了药进来。唐恬用匙舀了药汁喂他。裴秀沉默许久终于张口,老老实实喝完一盏药。

  唐恬同他掖一掖被角,“为什么不想活了?”

  裴秀一言不发。

  时间走一轮回来,又到原点。唐恬心中生出难言的疲倦。她看一眼裴秀,这人仍在大伤大病之中,身心疲惫只会是她百倍。唐恬这么一想便心灰意冷,慢慢站起身。

  “你既不肯说,我不问便是。”唐恬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此时便走。”

  裴秀仰面,目光怔忡,痴痴望她。

  唐恬目光淡静,同他对视,“好好活着。”她俯下身,手掌轻柔地抚过他的鬓发,“你姐姐若活着,绝不愿见你如此自苦自伤。”

  裴秀张一张口,久久才挤出一个字,“好。”

  “记得你今日应了我。裴秀,你不是一人活在这个世上,姐姐虽不在了,还有我。你需记得,无论何时,我总盼着你好好的。”唐恬抬一只手轻轻遮住他的眼睛,“我要走了。”

  “唐恬。”他吐息滚烫,喷薄在唐恬掌心,仿佛在唐恬心口上炙了一下,“唐恬。”他如同灵魂出窍,不住口地唤她名字,“唐恬。”

  “别看着我。”唐恬手臂一展,两边帐子沉甸甸坠下来,将二人分隔在两边。她从袖中摸出一物,轻轻放在几案上,拧身离开。

  萧令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疾步跟上。

  唐恬道,“别跟着我,我不想同你们再有任何瓜葛。”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已一纵而出。暗夜中,一个乌黑的剪影停在墙头,定定回头看了一眼,又一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次日圣皇谕旨遍传朝野,裴中台身体贵重,廷狱苦寒,恩旨送往江南,由江南提督看管居住。消息传到唐恬处时,已是十日之后,中台阁一行终于已从京水河出京,官船浩浩荡荡往江南驶去。

  唐恬指尖坐在椅上,指尖戳着大阿福胖乎乎的脸颊,“终于舍得走了。”

  眼前日影一暗,唐恬抬头,便见一个极其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口,“阿爹既是来了,为何不进来?”

  木门吱呀一声自外打开。唐凤年立在门口,四下里张望一回,“你一个人?”

  “阿爹还想有谁?”唐恬起身从柜上取出酒壶酒杯,“陪女儿喝一杯吗?”

  唐凤年大步入内,往她对面坐下,“寻我何事?”

  “女儿心中有所不解,想寻阿爹解惑。”唐恬斟两盏酒,分一盏给他,“当日在廷狱,阿爹为何不杀裴秀?”

  “叫裴秀慢慢死在冷洞里,岂非更加解恨?”唐凤年轻轻冷笑,“谁知我的好女儿,偏要将他带出来。”

  “阿爹何需骗我?”唐恬道,“阿爹一时半会不敢杀他,难道不是东西没找到,恐他死了无处可寻?阿爹在找什么?”

  唐凤年瞪着她,恨道,“你两位哥哥的骨灰。”

  唐恬一惊。

  “你这位心慈手软的裴中台,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命人掘了你二位哥哥的坟墓,骨灰握在手中,要挟于我。傻女儿,他如此憎恨我家,对你怎么可能有一分真心?”

  “要挟阿爹什么?”唐恬五指扣在案边,使力攥住,“他是不是询问他姐姐埋骨之处?此事之起因,难道不是阿爹?”

  唐凤年一滞,“阿爹着实想不明白,事到如今你为何还向着他?”

  “我也想不明白,事到如今,阿爹为何还要倒行逆施?”唐恬道,“裴秀一介寒门,于阿爹无甚威胁,阿爹当年玩弄权势,逼死他姐姐,将他投入廷狱折磨,就为了一己之私吗?事到如今,阿爹但凡有一丝悔改,裴秀不会同阿爹纠缠。”

  “无知妇人怎知大业之所在?”唐凤年拾起酒杯,一仰而尽,“同你娘一样无甚见识。”

  唐恬听他辱及亲娘,瞳孔骤缩,“我确是不懂,便也不想懂了。大哥咎由自取不能算,二哥的性命,裴秀前日在冷洞中九死一生,可算还清了?”

  唐凤年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阿爹欠人家的呢?”唐恬站起来,合上房门,“我幼承庭训,恩仇自有所报。阿爹无故逼人至死,毁人一生,不能没有交待。”

  唐凤年脑中晕一下,“酒里放了什么?”

  “迷药。”

  唐凤年脸色骤变,尖声道,“唐恬,你要弑父?”

  唐恬站起来,走到唐凤年身边,俯身解开系扣,一圈一圈拆下罪鞭。

  “你要做甚?”

  唐恬将罪鞭挽成一个圈,“罪鞭是裴秀给我的,阿爹用罪鞭折磨裴秀,好狠的用心。”

  唐凤年梗着脖子骂回去,“我没有直接斩下他双腿,已是手上容情!”

  “裴秀身弱,斩下双腿他必定活不成,阿爹哪里是手下容情,怕他死得太快才是真的。”

  唐恬手臂一扬,罪鞭掷出窗外。

  唐凤年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你要在这屋里做什么?”他动弹不得,急声叫道,“你怎敢说你幼承庭训?三纲五常你可记在心中?你骨血都从我处来,怎敢做弑父大逆之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大逆。”唐恬坐下,取一只白烛握在掌中,“所以,我会一直陪着阿爹。”

  “你什么意思?”

  “我既做下此等大逆之事,无颜苟活世上,我同阿爹一处往赴黄泉,归还阿爹骨血,赎此弑父大罪。”

  唐凤年瑟瑟发抖,“唐恬!你疯了吗?”

  唐恬道,“一直以来,疯的都是阿爹。阿爹当年但凡有一念之仁,我们一家,裴秀一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团圆。我大哥,我二哥,我,连同裴秀,说不定早已是儿孙满堂,各自安好。”

  唐凤年咬牙,“唐恬,你不要发疯!”

  “阿爹同我说一句实话吧,像裴秀这样,因为不肯依附阿爹便被除名消失的人,可还有吗?”

  唐凤年一滞。

  唐恬一直盯着他,见状点一点头,“自然是有的,应还不在少数。他们不似裴秀幸运,尚能从廷狱保住性命,向阿爹寻仇。”她手指一动,白烛在指间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儿,“若这些人都还未死,我们唐家满门,未知要用多少性命才能替阿爹赎罪。”

  “你放什么屁!”唐凤年破口大骂,“不过一群蝼蚁,踩死便踩死,士大夫何需为蝼蚁偿命?没有父兄荣耀,你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从哪里来?”

  唐恬冷笑,“可如今蝼蚁已是士大夫,当今中台阁,天下百官之首。您一夕成蝼蚁,又为何不肯认命,又为何要向中台阁复仇?”

  唐凤年一滞。

  唐恬道,“事已至此,咱们父女二人一同上路吧。”她一晃火折子,点燃白烛,火苗跳动。

  唐凤年大叫,“唐恬,你要做什么?住手!你住手!”

  唐恬手持白烛走到门边。唐凤年此时方见地砖上有掀起的痕迹,一点引线露在外边。

  唐恬蹲下,抬起头盯着他,“阿爹可能不知,裴秀在余山之顶见你,原是要与你同归于尽。可他这人——”唐恬轻笑一声,“临到头,仍然不能对阿爹下死手,如此才又给了阿爹折磨他的机会。这一件事,世上如今只我一人能做,阿爹恕女儿不孝吧。”

  “唐恬——”

  唐恬手腕一沉,烛火点燃引线,静室中咝咝作响。唐恬蹲在一旁,下巴支在膝上,出神地望着火花——

  那年春日,如果裴秀没有入廷狱,探花郎御街夸官,衣锦还乡,如今会怎样呢?

  旁人应会很好,可是唐恬不会。

  裴秀永远不会知道,她不足二十岁的人生里,最最美好的那一个人,便是中京街头,含笑同她说“你家在何处”的那个哥哥。

  ……

  火信燃到尽头,唐恬抬起头,窗外晴空万里,中京苦寒之岁终于要过去了。

  “唐恬——”

  “唐恬——”

  原来人临死前是这样,会听到许多许多人同时呼唤自己。

第83章 离心撒谎。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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