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安夜奔】

  (一)金屋

  那是他加入鸾仪卫之后的第一个任务,任务执行得很成功,但他自己知道犯了错。

  那次的罪人是徐敬业扬州叛乱的罪臣余孽——叛乱中被赐死的宰相裴炎的亲侄儿,本要被发配去岭南,不料他戴罪潜逃回京城,藏在故宅里,上头给的命令是“断其后路”。

  然而当他来到罪臣府上,却发现那人正捧起一杯毒酒饮下,喝完他突然从头部开始抽搐,最后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而死,恰似织布机被牵动的样子。

  这时,里侧厢房的门被推开,一位回纥模样的美人扑倒在地上,抓起酒杯把剩下的毒药喝了个干净,须臾便死在那人身边。他走进,蹲下拾起酒杯,看到上面写着“内府”二字,是个宫廷御用器物。

  正在思索,程云中发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手比脑子反应更快,他已经抽刀出鞘,作防守之势。却发现一个粉团儿似的姑娘怔怔站在他对面,接着“扑通”向他跪下来。

  “母亲本是洛阳天香院歌伎,此次带我来看望,本是藏在厢房,裴尚书尚不知情,我母亲如此……裴尚书亦不知情,还望贵人明鉴!”她身子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方才……什么都没看见。恳求贵人放我一条生路,我们……我的马就在后院。”

  她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顽强得好像一条躺在岸上的鱼。

  他忽然想起光宅元年的漠北十二月,那个杀伐决断的老人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也是这样瞪大了眼睛。他有点喘不上气。

  “带我去后院。”他面具下的声音有点发闷。

  “谢贵人!”她极虔诚地磕了一个头,不敢看他,转身趔趄着往后院走去。恍惚间他意识到,这个女孩的眼睛,竟是少见的深碧色。

  刚走到裴府后花园,女孩突然失声惨叫一声,腿一软坐在地上。她面前是一匹白马,已经身首异处。程云中一把捂上女孩的嘴,说了声跟我走,便背着她往花园深处跑去,不知绕过几座假山和水榭,他在茅厕后面找到一副绳梯,顺着绳梯爬出去,墙外拴着一匹墨色的骏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山”组在鸾仪卫中的职责是善后,程云中接手这次任务之后做足了准备工作,包括这条本来用不上的逃生线路。此时他一边思考着可能的杀手是谁,一边把瑟瑟发抖的女孩扶上马背,想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白是黑,在极端恐惧之下可能会先自尽,就在跨上马背之后俯首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是你要跟我回洛阳。”

  路上她很安静,他也很沉默。夜色浓郁,像浓墨滴在水里扩散开来,偶尔有寒鸦掠过树枝的惊鸣。她微弱的呼吸声和温热体温都在他怀里,程云中突然莫名感到很温暖,就像义父从云中郡那座死城里把自己捞出来的时候。

  回到洛阳已是天色微熹,程云中驾马来到明义坊。突然女孩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我家就在这里。”她指了指紧靠天香院的一扇小门,门内种了一棵桃花树,枝丫直伸到墙外,遮蔽了这一处幽静院落。

  “哦,裴尚书颇会金屋藏娇啊。”程云中笑了,女孩紧张起来。“汝也是罪臣家眷么?”她后背在微微发抖。“罪臣家眷皆被流放岭南,为何尊夫人和你独活?今日你若不告诉我那晚的实情,毒杀亲夫的罪名恐怕要尊夫人来担了。”

  “大人随我进屋,我将所知一一相告,绝不隐瞒。”

  两人相随走进裴伷先的别苑,女孩合上门,向程云中跪下,郑重地行了大礼,接着整肃衣饰,端庄地站立起来。程云中这时才看清她的脸:高挺的鼻梁上是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幽深静谧如海底,与黑色极相类,是个混血美人的长相。

  她身高到云中肩膀,年纪大概也与他相仿。倒是程云中太不像个少年,更像一块冷硬的黑色岩石。

  (二)九年后

  大唐天授元年九月十四,神都洛阳明义坊内,现已是丑时,皓月当空,银河向东方漂转。

  洛阳最繁华的天津桥上此时仅剩几个醉酒的士子,口齿不清地吟着什么“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伸手要够水中幻影。远处高楼之上,烛影摇红,笙管悠扬。

  这是大唐的东都,武周朝的神都洛阳。作为女皇改朝换代的核心,洛阳云集着从四方赶来、渴望从新朝分一杯羹的贫寒士子和草莽武人。他们沸腾的鲜血瞬间灌入这座古老的都城,导致酗酒纵马、仗剑杀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妓馆歌楼、食摊酒肆也如雨后春笋林立起来。正是这些蛛网般粘连的阴暗血管,支撑着神都愈加奢华糜丽、摇摇欲坠。

  程云中此时已下马,捂着伤口牵马行走,面色惨白。

  温度在渐渐从体内流失,四肢冰凉。他开始晕眩,眼前回忆一幕幕闪过,每一幕里,他都是一个人。

  孤身在云中郡垂死奋战,独自从漠北逃出,隐姓埋名去终南山修道。加入凤侍之后,或独自在暗夜奔走杀人,或待在天香院上,看着楼下那个傻气的丫头在深夜洗去脸上的“疤痕”,在院里舞剑,剑风里杀气凝结,动能破风。月华如水,她已经从小美人长大,艳质足以惊动洛阳。

  五年里,他有时酩酊大醉,有时彻夜失眠。

  快走到天香院了,他路过那个熟悉的院门。鬼使神差地,他举起手叩动了门环。叩完他突然清醒,脸腾地烧起来,简直想给自己一刀。

  院里开始窸窣响动,她走过来了。程云中慌忙摘下面具,放在腰包里。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流水般的月光倾泻进来,空气里有梅花暗香浮动。

  裴怀玉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门口,身上洒满月光。那个身影突然低沉地笑了,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画梁上灰尘飘落,梁间燕子一两声。

  男人仿佛不堪重负地向裴怀玉倒去,她慌忙扶在他腰间,却沾了一手粘稠的血,她低声惊呼。他声音沙哑又低沉,就在她耳边:

  “嗳,不要叫,没有见过血么。”

  温热的吐息在她耳畔,她耳根发红,想推开,发现根本推不开。他却又耍赖地说:“扶我进去。”

  半晌,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放心,我不会杀你。”

  她心中一动,一些熟悉的记忆翻腾上来。

  她用脚踹上门,用右手把男人的左臂搭在自己肩上,往里屋拖去。

  那人又笑:“你把剑放下,便能腾出手扶我。”

  她一惊,刚才正练剑,听到响声便来开门,慌忙中不知该把它藏起来还是带着防身。她恼羞成怒把剑一丢,扶起他便走。

  想这个人必是什么羽林军中的世家子,捅了篓子,不好意思回营,随便找一个民家来欺侮。好巧不巧的,自己晚上卸掉了伪装的疤痕,不然吓他一吓。

  程云中被裴怀玉扛着,微不可见地笑了。今天的夜真长啊,有一辈子那么长。

  裴怀玉:军爷您住哪?我送您回府。

  程云中:我,我住隔壁。

  全剧终。

第2章 【长安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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