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2

  “昔年本君历劫尘世,舍身曾困于药谷障林,恰逢市贩段伐阳前来捕蛇,他为了救本君舍身,烧了半片林子,毁了数万生灵栖所,前世填穴覆巢者,此生无子而终老矣,可怜他只有五个女儿,香火难续,家业难继,姑且念及他于本君有恩情,老来便送他一子罢,此番下界你替本君一并偿还了去。”

  “明白了,不知段家如今所在之地可有执笔官坐镇?”既然要去尘世还债,自然要问清楚当地的执笔官谓谁,执笔官虽是天机宫在编的末流小官,却也亲掌一方水土气运,生死命数,少不得要去打声招呼。

  贪狼星君顺手取过御柳卿腰间金笔,凌空写了封神诏,并交代道:“东都旧城寺碑孤址有座梦觉寺,寺中残香余火供养着当地的执笔官,可她并不在编,玉衡馆亦没有她的存档,你不必费心调研了。”

  “那我要如何找他?”

  “记住月未央这三个字,往后百年你蜉蝣尘世可全凭她挥笔落墨。”

  月未央?御柳卿正想问清楚,抬眼却不见了人影,空余手中一纸金诏,事出反常必有妖,老星君神神秘秘的莫非有鬼?

  他曾设想过雪岁阑千万种死相,或狰狞,或凄厉,可没想到见到人时却这般安详,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失望。

  大婚之夜,夫君逃婚,纵当是她羞愧难当自我了断,也不至于死得如此从容体面。

  “放我往生极乐”看到桌上已经凝固的血字,御柳卿冷笑,终是他输了。

  如果不是脖颈间一抹骇人的剑痕,怕都以为她这是睡着了,粉润的脸颊还染着醉人的胭脂,长长的睫毛没有半点泪痕,柳叶眉,点绛唇,玉颈香肩摄心魂!  

  雪岁阑也并非多雍容华贵的气度,更不沾庸脂俗粉的妩媚,可就是这样风流婉转的姿容竟让人无法直视,想来世间也无人可以替代,无人可以抗拒,无怪乎她先前十八世红尘干戈净惹国破家亡。

  祸水呀祸水。

  御柳卿温热的指尖顺着她丝缎般的脸颊滑下,最后停在锁骨下方的落衣痣上,绿豆大小的落衣痣在红烛映照下泛着赤金墨色,那是他亲自用腰间的金笔点上去的。

  自从有了落衣痣,雪岁阑生生世世都沦为祸国妖妃,如此命格全拜他所赐。

  如今终得解脱,死在了这良辰吉日。

  “宁可自刎也不愿成全我,好,好得很!”御柳卿抖开龙凤禧被,覆住了她凉透的躯体。

  由恩变怨,何其简单。

  ……

  “秋鸿社燕炎凉势,沧海桑田梦觉关。”贪狼星君守在妄尘台三天三夜,两句诗念了八百来遍,时方旭实在受不了,提了壶酒换了老爷子满肠的肺腑之言。原来御柳卿大婚那晚,问卜姻缘卦卦凶险,是老爷子暗中操作才卜出了大吉的卦象,逆天而为,必遭反噬,终究酿成惨祸……雪岁阑自刎,老爷子心疼了。

  可时方旭始终不明白御柳卿为何会在大婚之夜逃之夭夭,趁着老爷子醉意阑珊,他问出了缘由。

  “别怪他,那孩子有病。”

  “哈?”时方旭和御柳卿同为金笔御使,交情不算浅,竟不知道他有何病。

  “什么淡漠呀,孤傲呀,自恃清高呀,都是心上生出的疴疾,要治,要狠治!”

  “所以您老是怎么治的呢?”

  “本君把他安排在了东都城,寺碑孤址。”

  “梦觉寺?月未央!”时方旭抹了下额上的冷汗,老爷子也太狠了些!月未央的朱笔堪比阎王爷的生死判,几时饶过人呐!

  可怜御柳卿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谁。

  连夜奔波,他来到了东都旧城寺碑孤址,这里地界儿很大,北邙山峦连着三峰四谷两道川,隐隐有龙脉盘踞之势,可因水势渐缓,又遇横丘阻隔,怕是会坏了气运,可叹此地虽为风水宝地,却也呈没落之势。

  月华如洗,沿着清冷的石阶往上再往上,便是梦觉寺,寺庙不大,门槛却高呢,没有数,可约摸有二百来阶,寻常寺庙大多五十三阶,梦觉寺却足足有其四倍。

  忽然在山腰出现了个妙龄女子,身段婀娜地倚坐在石阶上,大晚上的一袭素雅的白衣看得人有些发慌,再看那张脸,美则美矣,只是笑得未免太过僵硬。

  走近了才看得真切,原来是面具,笑眯眯的桃花眼透出股狐媚妖冶,说不出的诡异。

  “月未央?”御柳卿试探问道。

  那人没有回话,向他伸来了纤纤玉手,白皙的五指涂着艳烈的蔻丹,惊悚非常。

  耳边蛙鸣阵阵,可他仍觉得四下寂然:“区区梦觉寺执笔,敢在此装神弄鬼!”

  那人依旧不说话,趋步向他走来,临到跟前又伸出了手,与此同时还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分外瘆人。

  御柳卿皱眉:“妖气?你并非此地的执笔官!”说着拔出了腰间金笔,挥毫成剑,刺向眼前的白衣女子。

  女子闪身躲开,身段轻盈似月下起舞,丝毫没有慌乱之态。

  “你可知我是谁!”御柳卿再次挥剑砍来,不料眼前一亮,轰鸣之声顿起,眼前一道惊雷迅猛劈下,若非他收手及时,恐怕他的金笔要断成两截了。

  抬头看去,依旧是皓月当空,不见半分乌云狂风,这雷来的未免太过蹊跷。

  “天谴怒雷?怎么会……”御柳卿正自讶异的时候,白衣女子又欺身上前,这次更过分,竟然从袖中掏出了支朱砂笔,迎着冷白的月光,笔端‘月未央’三个刻字看得清清楚楚。

  本来想点在他的眉间,谁知御柳卿反应过来之后侧首躲开,这才点到了眉尾,可却彻底惹怒了他。

  “好呀,原来是只山野精怪,我说怎么如此嚣张呢,莫不是你杀害了此地的执笔官,继而越俎代庖兴风作浪?虽然不知你在此地作威作福多少年了,可今夜倒霉遇到了我,千年道行恐怕保不住了!”话音刚落开始不留余地的刺杀,忽然又是一道天雷劈下,截住了他的势头。

  白衣女子躲也不躲,有恃无恐地站着,仿佛算计好的。

  御柳卿已然恼羞成怒,招招必杀,毫无疑问,没有伤到那女子一星半点,自己却险些折在天谴怒雷中。

  折腾了半晌,十八道怒雷过后,他身上凤彩织金的御使锦袍已然被撕得不成样子,面若焦土,衣衫褴褛,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这么狼狈过,今日着实被冒犯到了,竟起了杀心。

  正当他再行出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如静泉流水,平愈人心,生生压下了他的怒火。

  “勿行不义逆天道,勿杀不辜欺神明,乾坤无私终有定,因果可畏影随形。”

  初秋寒烟已起,迎着霁月华光向她拥去,霜露湿了她天青色的裙裾,款步之间也浅浅勾勒出玲珑的身躯,璧芽簪子,半绾青丝,眨眼间满目的淡烟流水,嗔笑时却又似见了二月芳菲,月色下孑然而立,身量单薄却有不可触犯的威仪。

  天上月依旧是天上月,眼前人却不似尘世人。

  “央央,你可算来了。”面具下竟然是男声!

  先前的白衣女子忽地化成了一只体色斑驳的白虎,慵懒地蹭着来者的裙裾。

  “让你点个转世朱砂痣,怎么如此磨叽。”月未央屈起指尖,轻轻地刮着他毛茸茸的鼻子,丝毫没有向御柳卿行礼的打算。

  “月未央?”御柳卿似笑非笑,“传言穷山恶水出刁民,果然不假,你未向我行礼就算了,可你纵容白虎伤人,视法度为无物,以下犯上,滥用职权,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月未央轻轻挽着鬓边青丝,低眉浅笑间,不怒而自威:“法度?不好意思,在此地,我,就是法度!”

  “放肆!区区执笔官敢口出狂言,连金笔御使都不放在眼里,莫非真觉得天高皇帝远,北辰七君治不了你的罪了是么?此番前来,我手握贪狼星君神诏,尔等如此狂悖,岂非连贪狼星君也不放在眼里!”

  月未央端正了神色,肃而道:“好大的官威呀!你回去问问老爷子,今天即便是他来了站在我面前,敢不敢这样跟我讲话。”

  原本自信的御柳卿此刻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明明官高一级,怎么反而被末流执笔官给压下了风头?事情还没弄清楚,气势先弱了三分。

  月未央随意接过他手中的神诏,抻开看去,只见为首三个大字:罪己诏!其下洋洋洒洒写了贪狼星君为了成全御柳卿的半世姻缘而在天机命盘前动的手脚,其间也提到雪岁阑的死因以及对御柳卿的打算。

  她一时没忍住,嗤笑出声:“你可知道老爷子的神诏上写了什么?”

  “我奉命传诏于你,不曾翻阅。”

  月未央随手一丢,白虎即吞了神诏下肚,末了还吧唧嘴巴,似是意犹未尽,看痴了御柳卿,如此狂肆,她到底什么来历?

  她纵身侧坐在白虎背上,目光幽深隐隐藏着些轻慢:“老爷子说了什么不重要,反正来了这里你还得听我安排。不知者无罪,今晚你肆意冒犯,我不会与你计较,如果你心存疑虑想要个解释,也不难。”

  她边说边将朱砂笔收回袖子:“想必你来之前也清楚,玉衡馆并没有我的存档,所以我并非在编执笔,因此不归天机宫辖制,你虽为金笔御使,但在我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然也没有以下犯上之说;其次,咱们再来聊聊今晚那十八道天谴怒雷。”

  她纤纤玉手挠着白虎的耳朵,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夜是你先动的手,崖望君呢从未伤过他人性命,算是顶老实的山灵,你若杀了他,岂非造孽?故而无论你领不领情,我降下十八道天谴怒雷都是为了阻止你再造杀业,纵然你因此成了这般…嗯…外焦里嫩的模样,但也不该对我怀恨在心,而应感恩戴德,明白了吗?”

  “明、明白。”御柳卿彻底缴械,垂首看了看外焦里嫩的自己,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等等,何来再造杀业之说?”

  月未央笑得肆意张狂:“我想雪岁阑的死,咱们应该好好盘算盘算。”

  御柳卿正想要辩驳,忽然山下传来阵阵喧嚣,似乎还夹杂着婴儿的啼哭。月未央抬眉瞅了眼,城北四座深宅大院连着六条巷子纷纷亮起了灯笼,火红火红地染醉了半边天。

  “央央,时辰到了,留着在命策上盘算吧。”

  “便宜他了,罢了,且交给你吧。”月未央拂袖而去。

第 1 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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