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坠落漫山 (三)   勿念。125

  “你以为毁了诏书,桑邶便会善罢甘休吗?”纳兰楮凝视着她,声色低凉,“简直自以为是,愚蠢至极。”

  她神色温平,闻言极淡地笑了笑,“皇兄教训的是。”

  秦书抬眼看向他,“令珩愚蠢,契雅公主更是愚蠢。大郢国力强盛,何畏征战?何况有皇长兄为君。可皇兄又为何忠于此?”

  纳兰楮微眯着眼睛看向她,袖下掌心的翡翠玉鼎凉入脉理,他冷笑道,“孤知道你们这群仁义之徒一天到晚想的是什么,野心?不,吾国疆域曾纵横四海,孤所为,非侵略,而是夺回。”

  “何止如此?大郢千百年,在这东方屹立不倒,纵观四海之国,更替覆灭,复起而落,有谁可敌?”她踱步到他身边,望着天边卷云舒散,“皇长兄,这也是桑邶为何始终将吾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秦书平静地说着,同他攀谈起来。

  并肩站在他身边像是在同他话家常,纳兰楮乜了她一眼,仿佛在她脸上清楚地看见了‘放肆’二字。

  他不留情面地推了她一把,令她低于自己的肩膀。

  秦书幽幽望他一眼,听他道,“趁方才的话孤听的顺耳,在孤未曾后悔放过你之前,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他说完,秦书却是更不怕他了。

  她好脾气地温声道,“皇兄,令珩还想再问问你。”

  “滚。”

  纳兰楮转过身懒得搭理她,闭了闭眼构想着什么。

  “皇兄莫气,对身子不好。”秦书置若罔闻,继续道,“令珩只是想说,倘若大好江山是君之江山,天下是君之天下。可说起来历代君王在这龙椅上耗费终生,为的不还是黎庶万民吗?昏君殃民,明君为民。皇长兄,令珩觉得皇兄会是明君的……”

  “怎么,你还想教孤什么大道理?”

  纳兰楮回身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过去,秦书配合地后退,眉眼温顺,“令珩岂敢。”

  他觉得她现在脸上不仅写着‘放肆’,还有明目张胆的‘找死。’

  “岂敢?吾妹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同孤叫板?”

  “皇长兄,令珩最后只问一个问题。”

  在将要退出门外时,她停住步子,抬眸看着他的眼睛,“皇兄觉得,大郢和他国相较,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什么?”

  “太多了。”纳兰楮垂眸睨着她,“不配相较。”

  “令珩曾听闻皇兄说过,卑族夷狄畏威不怀德,小礼无大义。”

  纳兰楮目色深酌,秦书复道,“正是这个意思。”

  “皇兄,大郢最珍贵也最令四海之国畏惧的,便是瑰丽底蕴,民族风骨。倘若将一国比作人来说,那么大郢便是君子风范刻骨的一个人。她有许多不足之处,有累累伤痕。人是皆有劣根的,但劣根都始终不敌她最强大和最干净的心脏。”

  “而桑邶,亦或是尤为卑劣又野心勃勃的弹丸之国。他们的心是劣根侵蚀,而貌色招展。”

  秦书轻转着袖下食指上的花戒,声声落地,“这便是大郢最强大的地方。吾国千百年沉来的瑰丽底蕴,因民族风骨顶天立地而不折,所以从来无人能败。即便曾遭万千创伤灾难,依然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再问他国侵略杀戮,赢得的是什么?”

  “皇长兄,这令四海畏惧嫉恨的国之风骨,也正因江山之下的黎庶万民而立。”

  天子是不好当的。

  那朝前御下,有几人不欺君?

  坐在这高高在上龙椅,久了,心性终归比天下人都复杂。

  残忍,狠厉,多疑。

  或是迷失本性。

  凡身□□,一颗心亦非圣洁。

  江山社稷堪重负,君王从来是这天下最孤独的。而到最后帝王最珍贵的,也正是不为皇权所迷失的赤心。

  其实历代明君复杂的心性下,终是有一寸干净的仁心。

  秦书从御书房安安稳稳走出去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恍惚。

  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她竟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出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直觉,觉得自己这位皇长兄是值得的。

  值得什么……她不知道。

  她一路走出内廷,脑袋里也依旧空白,好像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裴郁卿已经可以坦荡自由,不必再隐藏。

  事情看上去像是在变好,但一切又都尚未平息。

  他长身玉立负手站在月台上,玄紫官服仙鹤辉映,衣袍被风轻掀扬角,眉骨似青山轮廓勾勒,独自孑然时始终清冷孤美。

  “殿下。”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前,只看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过来,听到他的声音才停下。

  这几天的冷风仿佛从未停歇。

  裴郁卿望着她,抬手轻抚过她的脸,“瘦了许多。”

  似乎比上一次见还要瘦了些。

  秦书眼前泛了层氤氲雾气,许是被风吹的,鼻子也红了些,泛着酸意。

  她伸手搂紧他的脖子,埋首在他颈间,目光可见远处被角楼拦了一半的青山。

  “裴郁卿。”

  她闷声唤他,裴郁卿抱着她低哑应声,“在。”

  “我做的对吗……”

  眼底的雾气凝成清泪落在他衣襟,烙在心上。秦书声音轻颤着,远处景色模糊到连轮廓也看不清,“我有没有给你添麻烦……现在墨京玉牌不在我身上了,我没有收好它……你怪不怪我……”

  裴郁卿轻吻过她微凉的侧颈,凝眉敛目,声音平稳地传到她耳畔,“不怪你。”

  他好像无论如何也抱不紧她,裴郁卿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秦书闭了闭眼睛,低头抵在他肩上。

  “裴郁卿……我好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像什么也办不好……”

  这么多天,她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好像契雅依旧在宫里,哪天就会去上卿府找她。

  这一刻周遭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才恍惚令她有些实感,拼命扯回她的思绪和记忆,告诉她那天不是梦。

  “我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了,裴郁卿……”

  他听她压抑嘶哑的嗓音,心口亦如她一般窒疼。为她,为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我可以早点察觉的,我应该要早一些发现她的蠢念头,我可以再跑得快一点,我应该抓住她的……”

  “阿珩。”裴郁卿捧着她的脸,拭净每一道泪痕,“阿珩,你看着我。”

  他低头亲吻她眉间,指腹抚过她侧脸,“契雅让你不要忘记她,是要你开心地记着她。只要我们没有忘记,她就一直在。她没有白白牺牲,也依旧鲜活灿烂,她是世人都将记得的、最珍贵的小公主。”

  死别是这世间残忍的梦。

  我自知你再无法与我相见,大梦三千场也再无法触碰到。只能清醒地以美丽的言语安慰着自己碎了一片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心,令你成为我灵魂深处的孤勇。

  “不要怪自己,你的自责是她的遗憾和折损,明白吗?”

  裴郁卿的话她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点头。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秦书低头捂着眼睛想止住眼泪,可眼眶阵阵始终盈热漫雾。

  裴郁卿抱过她,秦书攥着他的衣袖埋在他怀里,他扶着她轻颤的肩,安稳的环抱。

  “今天之后,不可以再哭了。”

  拂风卷云,她扯着他衣袖的手轻轻松开。

第60章 坠落漫山 (三)   勿念。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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