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吃风少年   望海无海126

  林相静静听贺芝说了心中所想,面上瞧不出半分喜怒,半晌他忽而一笑,微微抬了抬手中的茶盏,轻嗅之后对贺芝点了点头,品了口杯中恰到好处苦而回甘的茶香。

  “自那年虞娘娘带殿下自陵水投奔中军,已有一十二年,殿下已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了独当一面的铮铮男儿,我等老臣托大说一句,着实是欣慰万分。”

  若说林相对贺芝这个女婿有什么不满意处,便是他比女儿林斓小了三岁有余。儿郎年岁小,便容易受外界所惑,或移了心性,或偏听人言,或明明见识浅薄偏还自高自大。

  林相领赐婚圣旨那日,还曾于夜半因思而梦,梦见多年之后女儿容色减损,那贺芝却正俊俏招人,负了女儿一腔深情,活生生气醒了自己,还吵着了罗夫人,得了一顿好骂。

  他梦中失了神智只想提剑宰了贺芝那小贼,清醒之后却是失笑。别说贺芝只是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就是他真有更进一步的那一天,他都少不得要依仗岳家,如何就敢轻易辜负了自己珍爱的女儿?儿郎们本就比女眷更注重利弊权衡。

  唯一可虑的,却是脾性蠢与毒两样,眼下最好的例子便是那平王贺清屏,事行诡道令人不齿,谋事不全反害己身,将将尊荣了几年就失尽了圣恩。

  从庐阳侯护着因内奸出卖而受困的虞美人母子等人杀出重围与显德帝团聚起,林相可谓看着贺芝一点点长大成人,对贺芝的品行也算了解。他本性可算磊落,行事惯用阳谋,爽快干脆,绝非狠毒之人。

  可贺芝毕竟尚未加冠,少年心性,兄弟中占了长字的要么病恹恹一年起不了几日身,要么见恶于君父,占了嫡字的那个又鲁直少心机,独他这个数年前名副其实的幼子看着圣心最隆,又有个宠冠后宫的母妃,林相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他若是贺芝,都未必真能守住本心。

  因此那日听显德帝亲口说起送皇子外出历练之事,林相便不曾像陈、谢、王等家那般急着与几位皇子说话安排,而是任由贺芝随性而为,万幸他的女儿没有瞧错人。

  总算从泰山处听着一句赞誉,贺芝笑得格外腼腆,殷勤万分地斟了杯茶,一双桃花眼便亮亮地望了过去,试探着问道:“听我阿爹的意思,是不愿留我们兄弟太久的,最多也就过完新春。几位哥哥婚期都在今秋,说不定来年就要带嫂嫂们上任,不知今冬的吉日,林叔可有喜欢的?”

  贺芝已经打听到颜家女眷入京一事,以世家间走礼的习惯,想来初秋时林文才能迎娶颜氏女过门,之后轮到林斐,定的还是萧氏旁支的女儿,折腾到明年春都不意外,若是论长幼这么排下来,怕是他启程去西北时还是光棍一条,再要迎亲少说又是一两年后。

  望海再苦贺芝都不会有分毫惧怕,可只要一细算他与林斓的婚期,他就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分外懂得那些官员西行一路泪沾巾的心思。为今之计,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岳父岳母开恩,容他先娶了心尖尖上的人过门。

  贺芝笑得一脸谄媚,林相笑呵呵接了茶,却不接他的话,反倒同他讲古论今:“说起来,古今多少英豪,成家与立业总难两全。譬如先汉骠骑大将军,便以国事为先,堪为后世楷模。殿下此去数千里之遥,余下区区半年光景,止风土人情、招徕随行幕僚班底一事都很要忙碌一阵,实属不易。”

  贺芝一听这话就知要糟。林相哪里是要数他临行公务,实是借此暗示他先安心公务,等有了模样才提成婚事宜,休想提前娶林斓回家。

  他也不想林斓随他去望海那般贫瘠偏远之处吃苦受罪,可只要林斓一日不是端王妃,他便总不能安心,做梦都要梦见他离京之时有人趁虚而入,骗了林斓的芳心去。

  贺芝急得额上冒汗,林相但笑不语,只精心品着这难得的好茶,丝毫不觉自己这般拿人钱财却不肯□□有何不对。

  臭小子主意这般大,他家中老妻得着消息还不知要生多大一场气,若是他再单独应承下旁的什么事,那才真是天都要塌一半下来。且他眼下在宫中虽是轻松自在,一回府能不能睡上床榻都未可知,凭什么要让这始作俑者事事顺心。就该他也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才算是半个林家人。

  林相拿定主意不松口,贺芝百般试探了大半个时辰皆不中用,偏又有属官以正事来寻,贺芝也只能怏怏离去,另想法子再与林斓联络。

  可惜林相早防着这一手,回府后毫不迟疑的把贺芝卖与了隐怒之中的罗夫人,把一应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不说,还与罗夫人联起手来截断了贺芝派人送来的讯息,生怕他拐着林斓应允了提前婚期一事。

  贺芝久等林斓回信不至,渐渐也回过味来,知道明着来怕是不中用,不知怎的请人说项到了林斓堂妹林恬处。

  林恬先前就觉得贺芝是林斓的知己,后来二人果然得显德帝赐婚,林恬更觉这是一对神仙眷侣,贺芝有求,她便应了下来,亲自登门请林斓去赏玩她新得的几幅大家墨宝,言辞间隐有暗示,林斓果然会心一笑,欣然应邀。

  可惜林恬这只鹊桥仙刚刚寻得一处好去处,要请了两方来偶遇,京中便出了一桩大事,京畿重地戒备森严,却是不适合在这档口出城游玩。

  平王殿下,诸位皇子中行二的贺清屏,在闹市中叫人惊了马,滚落马下后遭马蹄践踏,大半条腿的骨头都碎了,人也惊厥下生了高热。偏偏他还没醒转,冲撞他的行商当天夜里就在牢中生吞了瓦片自裁,死状颇为狰狞,骇得当值的狱卒也患了失心症。

  行商死狱卒疯,消息一传进宫里,显德帝就气得踹翻了御案,其暴怒可想而知,佑宁公主驸马潘又安遇袭后已是外松内紧的京城防卫这一回彻底戒备起来,而清欢殿内衣不解带照顾了贺清屏一夜的谢贵妃听说之后怔了片刻,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直接昏了过去。

  谢贵妃生为谢氏嫡长女,自落生起便是锦绣富贵乡中娇养长大,连显德帝这位夫君她也不过是新嫁之时服侍过两次穿衣,何曾这样苦熬着亲自照料,半点不肯假手他人,一日一夜不曾合过眼?她爱子心切,本已疲惫至极,乍一听闻爱子遇袭恐是为人所害这等噩耗,支应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宫人张惶着请了御医来看,果然开得也是凝神宽脾解郁的方子,又见谢贵妃不久便悠悠醒转,众人这才安下心神。

  谁知谢贵妃醒虽醒了,却不吃也不喝,只守在依旧昏沉发热的贺清屏身边默默流泪,一向最看重颜面的人直哭得双眼红肿不堪,幽咽无声之处更显痛之深切。

  显德帝此前已有一年多不曾踏足清欢殿,听了张明明的禀报也不禁怜惜谢贵妃一片慈母心肠。他先派人去虞美人处赔了不是,处理完国事便亲自去了谢贵妃处,看望过伤重昏迷的贺清屏,又拉着谢贵妃的手温声安慰许久,发誓定会抓出幕后主谋任由谢贵妃处置。

  谢贵妃白着脸一言不发,只在显德帝说到幕后主谋时闪过些许恨意,许久才轻声谢过圣恩,容色颇为冷淡。显德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也知自己与谢贵妃情分浅薄,对贺清屏这个儿子近来也有些薄待,二人已极难交心,便也不再强求,又坐了一会儿表明了心意厚,便回去赏心殿继续批阅奏折。

  显德帝一走,谢贵妃木着脸瞧了会儿床边烛火,静静等了约半柱香的功夫,便借口想要清净片刻将泰半宫人都支到了殿外。

  宫人们依言鱼贯而出,不多时内殿之中便只余了谢贵妃母子与三个谢贵妃从母家带来的嬷嬷侍婢。

  谢贵妃漆黑的瞳眸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看得三人都低了头跪俯在地,她才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扶着床柱慢慢起身,缓缓踱到一侧矮榻上悠然落座,又仔细取了一匙玫瑰卤含在口中,眼神似是有些痴。

  榻边烛台灯芯忽而爆了一下,谢贵妃才猛地醒过神来,随口点了一人去剪烛芯,自己则从一旁的食盒中取了块拇指大小的豆糕来用。

  “你们也是办老了事的人,竟就备下这等噎人又没滋味的东西,可见心也是大了。”谢贵妃蹙了蹙眉,一手轻轻按了下近一日夜不曾用过饭食的肚腹,犹豫片刻还是小口吞了豆糕,面上更显嫌恶。

  两个侍婢对望一眼,谁也不敢出言反驳,只静静垂头听训。她们也知谢贵妃是窝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也不能发出来叫人知晓,说心腹之人几句总好过憋闷在心中。

  谢贵妃压着声音刺了二人一回,心中也觉了无趣味,神色不由更冷了几分,只垂头默默吃了小半匣糕饼。

  她无心饮食,贺清屏昏迷中无法进食,这清欢殿内能取用的也就是那几样东西。想她堂堂谢氏女,如今只能偷偷拿自己的心腹下人撒气,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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