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太后自然也并不显得老态龙钟,打扮得也算富丽堂皇,但是特有一种干枯憔损,任凭脸上擦了多少铅粉也掩盖不住。她仔细打量着跪地问安的刘英媚,这位是先帝刘骏的十妹,也该二十五六了,像朵绽放在春意盎然的建康宫的花儿,美得令人叹息。

  王宪嫄赞道:“当年人就说十公主是天下绝色,确实当得起这个赞扬。”

  刘英媚惭愧之余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女人家爱听夸奖,可是这会儿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刘英媚只能谦辞道:“太后过奖了,美不美的,女人家还是菜籽一样的命,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纵使是公主,也未能自主。”

  王宪嫄干笑两声,突然对后面说:“咦,法师(刘子业小名)呢?”

  怎么皇帝也在这儿?

  刘英媚微微心惊,眼梢余光瞥见一抹影子闪进来,坐在太后身边,然后便觉两道尖锐的目光打量过来。她只能再次顿首,向皇帝刘子业问了安。

  “抬头。”

  刘英媚听到冷冷硬硬的命令,突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旋即又听见太后在轻声地劝:“欸,毕竟是你姑姑……”

  “抬头。”

  还是这样一声。

  刘英媚心道:罢了罢了,他是个少年天子,有少年人狂妄不知礼的缺点,又偏偏是一国之君,再无人管得了他,就失礼自己也只能忍了。于是抬头看了刘子业一眼。

  这是个英俊冷漠的少年郎,一双清澈到颜色寡淡的眼睛,却配着深重的黑眼圈和苍白的皮肤,裹在一身似乎过于宽大的玄色皇帝常服中,领子高高遮着脖子,半边颌骨也隐在领子中,一双手只在袖口露出几根手指。

  他眉毛总是皱着,仿佛总是不高兴,目光很硬,盯着刘英媚就像在盯着一个贼,看得刘英媚背上汗都要出来。

  她只能自己说些家常话打圆场:“不觉陛下都这么大了!君临天下,太后真是洪福。”

  王宪嫄“嗐”了一声,一脸苦涩的笑容:“洪福什么?如果可以选……”话就咽了下去。

  话只半截,却惹人遐想。

  王宪嫄称得上出身显赫:母亲是一位公主,父亲是王氏大族、朝中重臣,丈夫由亲王而帝王。但是不快乐,是出身难以改变的。那对紧锁的娥眉,画得弯弯淡淡——最时兴的模样,苦相却被放大了。

  王宪嫄扭头对皇帝刘子业说:“今日的书读了不曾?”

  刘子业那冷冰冰的目光终于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袍襟说:“读……了。”

  “真的读了?”

  面对母亲不信任的逼问,少年那双阴鸷的眸子越发沉水一般,好半天说:“你爱信不信吧。”

  倒噎了他母亲一口气。

  王宪嫄那双眉梢颤了两下,随即睫毛也颤了两下,说话已经若有哭声,又压抑着:“好的,我自然要问你的帝师——中书舍人戴法兴。”

  刘子业几乎无声地冷哼,半日又说:“阿母只拿他当好人罢!”

  王宪嫄谆谆道:“他怎么不是好人?!他是先帝留给你的顾命大臣,是你的老师,虽然素来管着你,也是为你好。”

  刘子业不耐烦地微微蹙眉,好容易听母亲说完了,他又一声冷哼,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可不是管得太宽了!据说只要送他金珠,想升官掌权无所不允,戴法兴家门口和闹市似的,家里的黄金都堆不下了。”

  王宪嫄无力地驳他:“什么浑话你也信……”

  刘子业突然笑着抬起头:“我怎么不信呢?他时不时就说,要我当心着点,别当营阳王呢。我觉得,他这个卖葛布出身的‘大臣’,想着学谢晦废皇帝了吧?”

  【营阳王:刘宋第二位皇帝刘义符,刘裕之子,登位后被谢晦、傅亮等权臣废黜,后又疑似被这几个权臣暗杀,全家灭门。】

  王宪嫄愣了一愣,又是更加无力的一句:“更是浑话……他是为你好。”

  刘子业起身道:“阿母忙做寿的事吧,我又不懂这些麻烦琐碎的事。我这会儿胸闷,要出去走走。”

  径自就离开了。

  王宪嫄颓然对刘英媚苦笑:“你侄子他也不容易,小小年纪管这么多朝廷大事。他平日还是挺孝顺我的,就是说话倔强些。”

  刘英媚见皇帝这乖戾的样子,已经暗自咋舌,然而此刻也只能安慰太后:“谁说不是呢。陛下长大一些后,太后自然就享福了。”

  又拣当娘的喜欢听的话问:“陛下后来可有皇后的人选了?”

  王宪嫄摇摇头:“不曾有。可惜令婉去世得早,没有福气当上皇后,后来纳的两个妃子,我看不上,他也不喜欢。何况至今也没有生出一个子嗣来,晋封谁做皇后都没道理。”

  于是,继续唉声叹气。

  刘英媚也不敢说话了。

  天家结亲,其实往往都是亲上加亲。太后所说的“令婉”,是刘英媚的大姑子何令婉。

  何家与皇室结亲好几代,何令婉和刘英媚的丈夫何迈同出一个娘胎——都是刘宋高祖的小女儿豫章长公主;而后何令婉嫁入皇家为太子妃,刘英媚则以公主之身嫁到何家。姑嫂俩以前还享受过几年荣华富贵不知愁的日子……

  不过如今,太子妃早逝,何家出一个皇后之想也不必说了。

  至于刚刚皇帝满眼厌恶的戴法兴,倒确实是个穷出身,因受世祖皇帝——刘英媚的哥哥刘骏的信任,曾在东宫做刘子业的老师,后来又受命辅佐这位少年登基的皇帝。

  戴法兴有才干,敢在皇帝面前直言,但市井所传他也确实对贿赂来者不拒,在皇帝看来,未免有沽名钓誉、贪财好物、僭越权柄的嫌疑。

  在永训宫窒息般的氛围里熬到吃了茶点,太后王宪嫄才慵慵道:“恕罪,我这些时光,身子骨总是懒散,下午时分要念一会儿《心经》安定神绪,不能多陪公主了。公主休息的宫院已经收拾好了,就在东宫里令婉曾居住的地方,现在空置着,已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或还有令婉的几件遗念儿,想必你也不会忌讳的。”

  刘英媚忙谢过太后,起身到了永训宫的外头,下午时分,天光尚早,永训宫层层的松柏间植着一些兰花、茉莉之类的香花,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臆中的浊气去掉了一些,于是欣欣然又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突然间胳膊被人一握,顿时感觉吸进去的空气是透凉透凉的。

  吓了一跳,刘英媚觉得愤怒而疑惑:这堂堂的台城宫殿里,有谁那么大胆,敢随便握她长公主的胳膊?

  扭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皇帝刘子业斜眸对她笑着,而后说:“姑姑,你这条石榴裙好漂亮。”

  刘英媚寒从背脊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1)刘骏是否娶堂姐(叔父刘义宣之女)的事不见于当时记载,后来流言纷起,大致是刘义宣造反时放出的,真实性可疑。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辩驳过,认为刘骏在刘义宣造反初是很胆小谨慎的,甚至打算把帝位给刘义宣这位叔叔,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一般认为殷贵妃是殷琰家伎。不过这里暂时取传闻。

  记叙刘骏和刘子业的各种阴私丑闻的事见于《魏书》和《宋史》,但《魏书》是敌手所写,而《宋史》作者沈约的父亲死于刘骏之手,且著述于刘骏弟弟刘彧篡位后,无论是出于私仇还是出于讨好新帝,都不免有不实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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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吧,应该还算是小说,我在历史记载和我的推演之中摇摆,毕竟,全按照沈约的《宋史》去写,感觉很多地方是说不通的,《资治通鉴》里取舍又比较多了,不值得完全征用;有些地方,野史的隐秘诡异又会带来独特的文学感,让人舍不得放弃;再者,真正的历史进程会有它枯燥的一面,高光看起来很炫,但背后漫长的酝酿期是无趣的。

  所以,这篇文,主线索按史册所载去写,我觉得沈约或《魏书》胡扯的地方我就舍弃掉,时间线是不准确的,因为酝酿期太长,写出来不好看;酝酿期的很多人物是舍弃掉的(太没有存在感,但实际很重要),不过估计去不掉的那些人物还是会有些困扰读文的小仙女们,也只好摊手了;有尝试精神分析式的侧写模式,亦即通过有限的史料,分析人物异化行为的原因,不过毕竟我不是专业搞精神分析或犯罪心理分析的,所以未免有不确的地方,恳请指教。

  最后,按《宋书》中“新蔡公主逼离夫族,幽置深宫,诡云薨殒。”出语于太皇太后路氏在刘彧弑君之后下的诏书,这种诏书吧非常多见,一般是新政权建立之后为了表示合法性,由尊贵者公开指责被杀的君王,以使新政获得民意。路太后是刘骏的生母,而且一直对刘彧非常喜欢;路太后在刘彧已经弑君、兵临台城既成事实之后,发表这样的言论,是否有不确的言辞,还真是可商榷呢。所以,本文不打算拉cp,没有骨科,如有些让大家感觉暧昧的成分,也绝不表示作者打算去写两个人的情愫。事关本文的存亡(大家应该懂原因的)。

  最后拜谢读此文的小仙女们。这篇文可能会偏向于《元嘉草草》的那种比较写实、比较文艺范的写法,阅读体验可能不如作者几篇轻松的长文。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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