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气氛就这么凝固了下来,韦团儿也是逞一时口快,虽说诏书上说的谁都可以自愿入学,然而刚才名单上的人还是非尊即贵,她一个都惹不起,也就只能把积压的怨气撒在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小妹妹身上了,可谁料到这人会瞪得自己心里发毛。韦团儿绷着面子,抬高声音像是在为自己壮胆:“喂!你倒是说话呀!看你跟个呆子一样,还念什么书啊!”

  “是谁在学馆外大声喧哗?”

  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韦团儿看向那个一身锦绣袍服的男人,那是……腿一软,韦团儿惶恐至极地跪了下去:“参见太子殿下!”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弘不悦地看着脚边的韦团儿,“我平生最恨妄言之人,你可知你们能进这内文学馆,全赖婉儿一片好学之心感动皇后,这封诏书正是婉儿的功劳!”

  “奴婢知错了!”韦团儿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谁知太子这尊真佛会在这时候来。

  “夫子所言‘孺子’‘朽木’,我起先还不以为意,现在看来,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我看你也不必再使宫教博士浪费口舌了,也不必再回豫王府,八弟身边有这样的人,我身为兄长也不放心,还是趁早撵了去的好!”

  “殿下绕了奴婢吧!奴婢真的知错了!”一听说要被撵出去,韦团儿才意识到自己祸闯大了,见弘一脸决然,只好扑到婉儿面前,“婉儿,婉儿,我错了,我错了……看在同窗之谊,你帮我求求饶……”

  所谓贤人思而后行,愚人不思而行,人之可怜,莫过于此。婉儿看着韦团儿,也想到她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命如蝼蚁,全凭权贵一句话决定生死。慢慢地跪下来,郑重地给弘磕下一个头:“太子殿下,婉儿虽愚,尚听说过‘民德归厚’四个字,上天生民,其德相似,其化不同,故有教习之说,以先知教后觉。若是殿下这就将团儿撵出去,岂非负了上天化民之德?不如将她留在学馆,受圣贤之教,归德于敦厚,一来全天德,二来明殿下之德。”

  一段规劝说得比朝上的谏官还令人信服,弘赏识地点点头,确信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人,那自己若是再深究下去,倒是失了德行了,于是向韦团儿道:“既然婉儿都这样说了,我今日也便放你一马。今后可牢记见贤思齐,婉儿于你有恩,切莫再犯!”

  “是,奴婢谨记于心。”瞬间感激填满心中,韦团儿看婉儿的眼神都变了,她本并不愿惹是生非,只是为了面子加以挑衅,更加之刚刚的话说得她五体投地,什么门第之见,全抛到脑后去了。

  “婉儿有这般才华,埋没可惜。不过我以后可能就不常到这里来了,那这样吧——六弟。”弘回头去唤跟在身后的贤,“婉儿今后就做你的侍读,你可得好好待她,莫再叫人欺负了去。”

  “臣谨遵吩咐,婉儿跟了臣,便是雍王府的人,臣自当好生照顾。”贤方才冷眼看着,本以为婉儿就是个呆丫头,念过书也只能是书呆子,却见今日她应对自如,不由得生出点兴趣来。

  坐在侍读的位置,只有一个小屏风遮挡,博士讲的课听起来这样清晰,对于婉儿来说,世界上再没有这样美好的事。现在的她可以光明正大全神贯注地听课,而不是时时刻刻担忧着会被禁卫军抓走。

  结束一天的课,从学馆里出来。已是黄昏,金色的晚霞中隐隐约约能看见月亮的影子,看来明天又是个晴天。婉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扬起一抹惬意的微笑。

  “婉儿。”贤总是穿着玄色的衣服,通身的气场很诡异,这点让婉儿始终觉得他并不如弘平易近人。

  “大王有何吩咐?”

  贤细细打量着婉儿,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大概知道要做皇子侍读是需要考核的吧?虽说你是太子亲自指到我这里来的,但我还是得考考你有没有那能力,如果没有,我也不会顾及太子的面子。希望你有所准备,跟我回雍王府吧。”说着也不管婉儿跟没跟上,径自便走了。

  考核?婉儿轻蹙秀眉,只好跟着去。

  到雍王府时,天已半黑。婉儿等在小房间里等着贤理政完毕,冷风拂过烛台,把那微弱的光吹得扑闪扑闪的。身上的衣服永远没法抗衡这长安的严冬,婉儿习惯了这种感觉,伸手环住自己,希望能缩出一点温暖。她耐心地等着,为奴为婢的人除了耐心还能有什么呢?掖庭宫的人就是最底层的人,谁的命令都不敢违抗。

  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小小的屋子因为主人的光顾而蓬荜生辉。婉儿站起来才发现整个人都快被冻僵了,恭恭敬敬地行过礼,艰难地站在一边。

  贤早就看出了她的虚弱,或者说,这都是他造成的。贤不以为然地坐在对面,开始问话:“你叫婉儿,姓什么?”

  “回大王,奴婢不知道。”婉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这个问题是她的禁忌。

  也不再追问,贤换个问题:“你读过什么书?”

  “回大王,许多书籍只是略有涉猎,之前在内文学馆旁听,得了一些零散的道理。”保持着谦恭的态度回话,是一个侍读应有的姿态。

  贤就着烛光看着她略显清瘦的脸庞,问道:“《论语·为政》中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句话你怎么解释?”

  心下暗自舒一口气,看来贤表面上严肃,却并没有为难自己,于是婉儿从容应对:“这是说君子为政,以德化天下,任人唯贤,则可高枕无忧,无为而治……”

  “浅鄙!”贤突然打断她的话,反问道,“北辰犹君,为天之枢,而天之风云不测,譬如今夜,群星璀璨而独北辰隐于幕后,黯淡无光,何言无为而治?不过是喧宾夺主罢了。”

  婉儿撇撇嘴,她怎么不知道贤话里有话?如果把当今圣人比作北极星,那皇后就是离北极星最近的那一颗,然而如今北极星的光芒竟然比不上皇后那一颗了。皇帝经年不朝,皇后垂帘辅政,大权在握,大臣有奏议,首先便报与皇后知。而自上官仪忤逆被杀,皇帝也懒得再去管皇后的事,整日避居深宫,任自己的儿子们跟皇后争得不可开交。可即便是在这样的一团乱象下,皇后仍能匡治天下,俾其不乱,甚而还取得多方文治武功,因此婉儿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皇后的。

  虽然知道明白人这时候就听着训教就好,然而婉儿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倔强反驳起来:“夫子此言,根本在‘德’,行大德者之谓北辰,若使天下有识之士皆甘为众星,拱卫天子,也得看是贤君还是昏君。譬如商汤、文王,顺天应民,则有伊尹、子牙之辈为之用而不生反心;然夏桀、殷纣,逆天暴民,则天下才人皆反之。故非为喧宾夺主,而为北辰之德薄也。”

  “好,说得真好!”贤勾起一抹笑,鼓起掌来,烛火被掌风弄得摇摇曳曳,“你可知,这番话要是传出去,你就是咒骂当今圣人是昏君,这大逆不道之罪,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婉儿垂下头不答话,自己刚刚是激动了点,忘了本分。

  贤斜眼看了她一眼,似漫不经心地问:“读过史书么?”

  “回大王,略知一二。”

  “可知道吕雉?”

  “回大王,知道。”

  “那你觉得吕雉这个人怎么样?”

  “大王……”婉儿慌了,贤把她带到这里来,一连问两个问题,都是影射当朝时局,如果说前一个问题的回答已是冒险,那这次她可是万万不敢再回答了。贤故意这样考她,雍王府是何等地界,偏偏把她引入这最破旧的房间来吹风,这是在考验她的耐心毅力,可后面这莫名其妙的两个问题,究竟是要考什么,婉儿自己心里也拿不准。

  似乎是看透了婉儿的心思,贤冷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好了,不必作答了,你的回答我很满意。今后你就正式成为我的侍读,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雍王府的人,行为举止都代表着雍王府的姿态,切不可有丝毫马虎。回去吧。”

  “是。”婉儿轻轻地应了一声,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与黑夜融为一体。

第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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