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烟柳

  沉香作庭燎,奈此今年何。

  赵洵应梅如故之请,往社稷坛看星。

  梅如故讲论星宿,爱吟尚书,赵洵听听罢了。

  老先生仰首,指着北方凶星,道:“今年大不好,无数苍生将要流离失所。老道想起往年洪灾,灾民行乞,涌在城外,个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十分可怜。”

  赵洵置身事外,道:“此乃朝廷事。”

  梅如故道:“朝廷大不济。”

  赵洵不再言语。

  是夜,不欢而散。

  又一日,春雨纷纷。

  赵洵说要到园子散散,阿沅起身做伴。

  两人逛园子,一前一后,缓缓踏过湖石,时而停驻,时而低语,抛却俗事。

  片刻歇息,赵洵坐在敞轩说话,阿沅细细听着,看嫩柳、海棠、亭台、小楼,细细拂过春雨,落在湖面,他像坐在一幅画里,而他说话的样子,永恒记在她心里。

  “阿沅不曾听我说话?”赵洵笑道。

  “我听见了,你在说孟子。”阿沅道。

  “我说到哪一段了?”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阿沅信口而出,回过神,自觉有些失言。

  赵洵略一顿,道:“若我不愿布施灾民,算不算率兽食人?”

  他锦衣玉食,粮草供养骏马,旁人却要三餐不济,性命不保。依孟子之言,是率兽食人。

  阿沅默然无声,他太过仁柔,不然,不会问她的意思。

  赵洵道:“看来,世上没有双全的法子。”

  阿沅平淡道:“我有一柄古定剑,段枭寿宴在即,我有意前往洛阳贺……”

  赵洵忽然倾过身,堵住阿沅的嘴,亲热无比,令阿沅满脸通红。

  他稍一退,笑道:

  “三元不会算账,怎么当家呢?”

  “我算账尚可。”阿沅定神道。

  “那怎么算差了呢?饶是我送出悬赏银子,赈济灾民,三元也不必亲自去洛阳。十万两银子虽多,三年五年,筱园还赚得。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向谁买你回来?”

  他说着说着,又道:“难道哪里有贩人的?我不贪多,只要两个阿沅,一个捶肩,一个捶腿,闲来谈天,倦时说笑,岂非清福无边?”

  阿沅听了想笑,又轻叹道:

  “你心里已有了打算。”

  此刻春雨溶溶,随风斜斜,赵洵一片澄静道:“人命倏忽即散,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阿沅听了,默然点头。

  当夜,议事厅。

  赵洵为平众议,出逍遥令,撤花红,将十万银子一半送河道筑堤,一半往各府县买粮,以克今夏洪灾。

  众人虽不乐,不敢不从。

  消息传出,洛阳天下门如悬剑撤走,手舞足蹈,俱笑赵家小儿,妇人之仁,不足成事,又喜不自胜,说赶上今年老门主大寿,要在重阳节前全力置办,大宴一番。

  ……

  扫垢山庄亦听闻,筱园撤赏银、改赈灾,颇为惊讶。

  谢家子弟向来目中无人,不与人深交,此番却兴致勃勃,一个个都说要去筱园走走,看看赵洵是何等人物。

  谢大公子素来清高无比,此时也吩咐,道:“选个吉日,我等同往罢。”

  谢无忧笑道:“那是我师丈哩,我去下帖最好。”

  他私自拜师,谢素本要教训他几句,也罢了,道:“你再写个帖子,回洛阳天下门,就说今年,扫垢山庄庄务繁忙,寿宴不能前往。”

  谢无忧奇道:“竟不怕得罪天下门?”

  谢大公子剪一枝春花,道:“天下门人心尽失,谈什么得罪呢?”

  作者有话要说:  

  ☆、荣枯无常

  至夏,风雨不绝,数十天不歇,黄河两岸果真成了洪泽国。

  若非有堤坝在先,百姓不能有时日迁居,若非有粮草在后,不能免于饥荒。

  村民无不感恩戴德,世人都说,若真有漫天神佛,因果报应,那筱园上下,得菩提也不为过。

  天下门为一己之利,掠人家财,灭人满门,为人所不耻。五百只羊的寿数,无义之人,未必享用得到。

  怨言四起,天下门不以为然。

  转眼九月,重阳将至。

  天下门张灯结彩,连绵红幛围到街前,隔开看热闹的路人,锦花织毯铺到殿外,敬候拜寿的同道,更有爆竹焰火,锣鼓喧天,自早到晚不停,声动十里之外。

  吉时已到,宴开百席。

  段家上下俱入座,只见高台交椅上,段枭端坐。

  他四下一扫,看门下子侄、徒弟,坐了台下二三十席,再往远处看,却嫌灯笼火照不太清。

  段枭问道:“来了哪些门派?”

  门下众人噤声不语,尤其嫡子段瑞、庶子段璋,素来风头最健,常爱一争锋芒的,这会也默然不作声了。

  段枭道:“怎么都不说话了”

  段瑞迟疑,道:“江湖同道不曾来。”

  “一个也不曾来?”段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瑞低声道:“向来交好的十二门派,被逍遥楼贼人灭门,还余些小门派,胆子小,怕得罪逍遥楼,不敢来。”

  段枭不作声,十分不自在。

  却说他冬日祭祖时,的确受了刺客贯胸一剑,因他内功深厚,不曾断送性命,又有往年高僧吉言,他心定了,细加调养,也尚有一口气在。

  却未曾想到,数月不管事,天下门的声势已衰落至此。

  段枭又问道:“那些名门大派呢?难不成也怕了逍遥楼?”

  段瑞瞒不住,道:“数月前,逍遥楼收买人心,将十万花红送至黄河赈灾,世人都念他的好处,赞不绝口……”

  段瑞不敢再往下说,回想当年父亲大寿,谁人不来巴结?

  一箱箱的贺礼,堆满了府库,一匹匹的骏马,挤满了马厩。

  江湖同道络绎不绝,没有不来凑热闹的。

  段枭听得旧伤一阵疼,一抬头只觉天昏地暗,凝目往远处一看,看清了,果然空空荡荡,凄凉得很。

  他道:“难得一家人清清静静,开席罢。”

  门下不敢不从,纷纷举箸,饮酒,却不痛快,也不尽兴。

  段枭旧伤未愈,四肢冰凉,汗如浆出,只觉不好,但一心想着五百只羊的寿数,又稍稍安慰,不肯离席。

  正这时,天风吹动灯笼,晃得人眼花,街上更夫敲着梆子,报了二更天。

  忽然远远传来敲锣打鼓之声,自远至近,脚步声声,似有大队人马前来。

  段枭问道:“何人喧哗?”

  门外几个段家子弟,奔上殿前,笑逐颜开,贺道:“恭喜门主,贺喜门主,有数百庄户村民,听闻老门主大寿,挑着食盒,远道而来,要给老门主贺寿!正在门外,请求通传。”

  段家上下喜出望外。

  庶子段璋素来多疑,问道:“当真是村民?”

  那底下人忙答道:“我等验过他们的进城通牒,都是各村各庄来的,不会武功,更不曾带兵器。”

  众人一听,眉开眼笑,段枭连忙下令道:“快请,快请!”

  底下人忙下去,不多时,只见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乡民,挑着食盒,大步跨进门槛,迈上大红织毯,到了众人跟前,还有两三百人,挤挤挨挨在门外,都要进来贺寿。

  段枭精神大振,和颜悦色,向那领头的乡民,道:“段某何德何能,劳诸位远道而来。”

  那乡民不大和气,道:“乡间小民,不懂礼数,有几句话贺寿,不知听得听不得?”

  众人想着果然是乡下来的,哪有听不得的祝寿之词,笑道:“都听得,请讲。”

  那乡民放下大红食盒,揭了盖,捧上前,道:“我等乃黄河乡民,受逍遥楼恩惠,苟活于世,无以回报恩人,特来贺寿。”

  段枭闻言色变,那乡民高捧食盒,众人看清,原是一只全羊!

  那乡民洪声道:

  “宋家庄七百余口,贺天下门老门主,减寿一只羊。”

  那人放下食盒,身后又一乡民上前,亦高捧一只羊,亦洪声道:

  “杨家集八百余口,贺天下门老门主,减寿一只羊。”

  只见数百乡民,捧着羊肉,上前纷纷道:

  “平家堡三百五十口,贺天下门老门主,减寿一只羊。”

  “清河乡六百七十口,贺天下门老门主,减寿一只羊。”

  ……

  那些乡民不惧生死,慨然贺寿。段家人听得惊慌失措,段枭更是五内如焚。

  待众人回过神来,竟不多不少,贺了天下门五百只羊,正合高僧之数!

  众人大怒,将要擒住这些刁民。谁知门主段枭喉间腥甜,霎时抵挡不住,吐出大口鲜血,更禁不住当风一吹,又猛吐出几口,顿时不好,昏死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忙去施救。谁知世事无常,荣华转眼翻覆,那段枭旧伤发作,七情俱损,不曾留下一句话,竟转眼气息不存,命赴黄泉了!

  那些乡民纷纷道,报应不爽,竟一哄而散,扬长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春雨烟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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