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生死

  扬州,筱园。

  房里设两张书桌,一张赵洵写字用,一张阿沅画阵用,两人并坐窗前,日光正好。阿沅画了十二张为一册,见宣纸没了,向赵洵讨纸。公子装没听见,铁画、银勾,缓缓写他的大字。

  阿沅疑惑,问道:“你又怎了?”

  赵洵看一眼阿沅,见她艳妆倩服,头上家常梳栊,斜插两支珠翠。

  他心上钟情莫名,眉宇间好生缱绻,却忍笑道:

  “昨日,谢无忧来说话,见着我就闭口了,所谈何事呢?”

  阿沅道:

  “不过是他在谢家生辰宴上的见闻。”

  “不能让我听的,是何见闻呢?”赵洵笑问道。

  “都是寻常话,”阿沅与公子四目相接,含笑道:“你伤过他几回,他怕你呢。”

  赵洵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阿沅想起昨日谢无忧来时,说的确是生辰宴上的闲谈,但这闲谈中,有极刺耳的一宗。

  谢无忧说道洛阳天下门门主段枭,曾与游方高僧清谈,高僧口里,说这段门主有五百只羊的寿数。

  言下之意,段枭的余生,还可啖五百只羊,掐指算算,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风光。

  阿沅听到这里,只吩咐谢无忧道,这话若从他口中传到筱园,就挑断他的舌头。

  谢无忧正笑着说晓得了,没想到公子就来了,他也就止住了话头。

  当下,阿沅低头,拣了旁的话,向赵洵道:

  “昨夜看你架子上的史书,随意翻到某一处,见纸上写某一朝百姓,有六千万人。”

  赵洵含笑问道:“阿沅有何感慨呢?”

  阿沅道:“这六千万人,曾三餐饮食,曾闲来谈笑,如今他们去了何处呢?”

  赵洵道:“众生殊途同归,往生极乐,幸有后人祭祀,。”

  阿沅又道:“世人善忘,四世以后,何人去祭祀呢?”

  “这倒将我问住了!”

  “可见百年,也只是片刻了。”阿沅道。

  赵洵沉吟,道,“当此片刻,我认得你,你认得我,我就心足了。”

  阿沅低头不语,往阵法册子上,提笔标了题注,道,武林十二门派破阵图。

  夏去秋来,十月将至。

  霍珍、乐放等人,夏初前往西北赛蓝城,现已归来扬州,一行人马,风尘仆仆,进了筱园,不曾歇息,向公子回禀。

  花厅内,众人落座,公子问老门主骨灰坛一事,乐放等人面上皆有难色。

  赵洵问道:“不曾寻着?”

  霍珍等沉默不语,赵洵向秦花娘道:“花娘,你说。”

  秦花娘道:

  “此事说来话长,七月初,我与霍珍等人快马加鞭,赶到赛蓝城,城内萧条无比,人口迁走大半,只留下些老弱病残。

  城门有几个铺子,还开着门做生意,我等上前,问昔日热闹无比的赛蓝城,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那掌柜看我们打扮装束,晓得是外来人,便将来龙去脉告之。原来此城,自五年前起,每逢月圆时候,即有一名婴儿失踪,听说是被妖物所食。

  这妖物就住在城外二十里黄沙土堡里,那土堡外还竖着一个大碑,刻着迷津古阵四个字,凡追击妖物的本城百姓,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阿沅听见迷津古阵四字,迟疑道:

  “这阵法只在月圆之夜,开启阵门,寻常时候,不进不出。若是活人进去,熬上一个月,才能逃出升天。若没有饮食,不能生还。花娘口中妖物,长年住在迷津古阵,想必是以婴儿为食,方得以维持。”

  乐放等愈发沉默,霍珍长叹一口气,道:

  “沅姑娘说得不错,适时,赛蓝城恰有一户人家,刚诞下婴儿,因家贫,无力迁走,家中上下惶惶不安。我等为查明此事,于七月十五,月圆之夜,便守在此处人家,等候妖物前来。

  半夜三更时分,果然有一黑影,身法奇快无比,我围拢上去,在院中与其打了个照面……”

  霍珍忽而不言语,秦花娘道:

  “我与乐放也亲眼见了此人……”

  秦花娘脸色,惊疑不定。

  赵洵道:“此人是谁?”

  众人皆低头不答,半晌,还是秦花娘道:

  “我等一时疏忽,这人已抢走婴儿,逃出城去了,我等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急忙追了上去,追到了城外黄沙土堡。

  当夜,本是天朗月明,不远处却是风沙遮眼,我等不敢贸进,查探片刻,只见一个古碑坍塌,半块陷在沙里,半块斜斜残立,折子火一照,果然刻着迷津古阵四个大字。”

  乐放道:

  “若进去,就是送死,我等只能退回赛蓝城,回想一夜所见,又惊又疑,计议了三天,想出一个法子,买下本城所有铁物,熔织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铁网,布在迷津古阵出口。我三人候了足足一个月,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时,那人果然出来,我等急忙收拢铁网,方才一举擒得。”

  霍珍道:

  “我等将此人藏在马车,赶回扬州。此人不饮不食,一日消瘦过一日,渐渐如干尸一般,却还有呼吸之气。我等欲与他交谈,他却不通人言,目中无光,神识已毁。”

  赵洵道:“此人现在何处?”

  霍珍道:“属下在练武场搭起青布帐篷,派弟子守候。”

  赵洵起身,众人跟随。

  筱园,练武场。

  赵洵踏入帐中,只见当中一个床塌,躺着一具活死人,头上套住黑布,铁丝缚住身躯,动弹不得。

  霍珍忽而下令,命本楼弟子退出五丈外,帐中只有护法人等。

  赵洵迈步上前,抬起手来,看见活死人手上所戴玉扳指,迟疑片刻,轻轻取下黑布罩,一见真容,五雷轰顶。

  小乙常年拜祭过此人画像,骤然见着,疑道:“老门主?”

  赵洵脸色铁青,半晌,问道:“赛蓝城主在何处?”

  霍珍连忙上前禀道:“我等擒得宋望天,审了数十天,终于吐出真相。”

  赵洵咬牙道:“怎么说?”

  霍珍道:“五年前,神医朱通已参破不死药配方,逍遥楼攻破之时,一群狐党擒住老门主,送至赛蓝城,以老门主试不死药。

  谁想老门主服下后,七窍流血,神智已失,手脚却敏捷如初,无意中逃到城外迷津古阵。宋望天既闯不进古阵,又拿不下老门主,毫无法子,渐渐连赛蓝城也荒芜了。”

  赵洵低头看着塌上之人,静无声息,是生是死?

  秦花娘压低声儿道:

  “公子,老门主早已往生极乐,此人不过一具躯壳,且犯下人命无数,我等本欲将其烧化,只是不曾禀过公子,不敢自作主张,当下,还请公子决断。”

  公子身虽立定,却似摇摇欲坠,挥手道:“你们先退下罢。”

  众人只得退下。

  次日,公子下令,往绍兴城,请鬼婆峰少主郁英。

  三日快马,郁英迈进筱园,来见赵洵。

  赵洵请他往校武场察看,郁英初不晓得缘故,待进入帐中,诊看过,十分惊骇。

  公子缓缓将来龙去脉告之,问有无救治之法。

  郁英举棋不定,忽而割破掌中血,滴在活死人唇上,那活死人挣扎欲醒,郁英连忙用帕子捂住其口鼻,方又昏睡沉寂。

  郁英叹息道:“此物非人非鬼,留在世上,当要害人。”

  赵洵脸色发白,不再言语。

  至夜,长露泠泠,公子在庭院立着,手中多一枚玉扳指,反复摩挲。阿沅坐在房内,望着烛火,也陪了一夜。

  天明,阿沅走到庭院,轻轻唤了一声“洵儿”。

  赵洵面容憔悴,阿沅为他系上披风。

  他缓缓道:“阿沅,让他们备下炭火木柴罢。”

  阿沅手略一顿,“嗯”了一声。

  当日,筱园校武场上,柴火木炭堆高了,众人将活死人抬至其上,火油作引,烈火焚之,凄厉在目,烧了半日,化成灰烬。

  赵洵亲自收拢,装进小坛,送往白马寺供奉。

  当晚,梅如故道观看星,只见天魔星已成,光芒鼎盛,汇于中天。

  至十一月,凡武林与天下门同气连枝的十二门派,皆遭逍遥楼破去阵法,门主或死或伤,弟子四散江湖,江湖局势倾覆,洛阳天下门如临大敌。

  作者有话要说:  

何谓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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