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初霁 31

  “为什么男人犯了错可以回头,若是女人便要下地狱?”

  “我们是男权社会,况且在很多人眼里,纳妾没有错,是传统。”

  “为什么同样的誓言,女人固守一生,男人却说变就变?”

  戚明钊不语。

  “男人的爱真是廉价,一边说‘爱你’,一边却三妻四妾、买笑追欢!”

  “你是不是恨我,佩玉?”

  “恨?没有,你是我父亲。”

  他很欣慰。

  “只是,自从你纳妾后,我就不爱你了。”

  他宁肯女儿恨自己。她们始终心存芥蒂,不能忘记过去。樨蕙不肯接受他,他心甘情愿地等、守候她,哪怕等到垂垂老矣。

  “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戚明钊皱紧眉头。

  “没人愿意跟别人分享父亲,尽管他们跟我有血缘关系,可我心里不认他们。”

  他自己也不认可庶出子女们的身份。

  “我说这些话,你是不是很烦我?”

  “没有,我对不住你们,佩玉。”儿子们跟他生分,宁可去上海,不愿留在他身边。他摸摸女儿的头发,“半辈子浑浑噩噩,我现在很开心!我走了,你母亲等着我呢!”

  在戚佩玉的眼里,父亲有炫耀的意思。等着他?哼,未必!

  戚佩玉看着父亲的身影远去。闷闷的、沉重的钝痛慢慢袭上来,有什么从下ti悄悄流出来,那从来不准的月信又来偷袭她。她加快脚步回宿舍,接下来的一天她将躺在床上,冒着冷汗,忍受一把未开刃的刀慢慢插进肚子、再慢慢抽出来的动作,这个动作将重复千次以上。

  戚佩玉有痛经的毛病,厉害时疼得死去活来。她月事不准,短则四十多天来一次,长则两个月以上。月信、月信,按月而至,如潮有信,在她这里是虚妄。她现在猜测自己不孕是否跟月事不准以及痛经有关。她的堂姐、表姐们皆有痛经的毛病,虽然没有她厉害,她们个个都有子嗣,所以夫妻俩无子的原因她没往自己身上想。

  周广缙第一次见识她痛经是在新婚一周后。他从外面回来,坐到桌前倒茶喝,一眼瞥见卧房里她歪坐在椅子上,抱着肚子,蹙着眉。

  “怎么了?”他走过去。

  她的额上都是汗,“我肚子疼。”

  “什么东西不新鲜,吃坏了肚子?”

  “不是,我......”她红了脸,“我来月事了,肚子疼。”

  “什么?”她说话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是我弄疼你了?”他看妻子羞涩,猜是自己夜里狂荡,伤了女孩。

  “不是,”她哭出来,“我来月事了,肚子疼。”

  周广缙第一次听说女人来月事会疼,他看妻子疼得厉害,“我去叫医生。”

  “不要,”刚嫁过来,就为这难以启齿的事看医生,她怕别人会笑。况且自她满十五岁有月信后,已看遍北京的名医。“京城的名医也没用,母亲带我看过。”不过是施针灸之术、缓解些疼痛而已。

  她的陪嫁丫鬟匆匆走来,递给她一个汤婆子。夏天用汤婆子?周广缙看愣了。她把汤婆子贴在小腹上,闭上眼睛。

  “你去床上躺着吧。”

  “不要。白天躺到床上,别人会笑。”

  他被人笑话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出。“去吧,我不怕人笑。”

  她的另一个陪嫁婆子端来红糖姜水,喝了姜水后,她实在熬不住疼痛,终于躺到床上。

  周广缙手持一本书,一整天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一会儿书,看一眼她。

  戚佩玉站在水房里,强自控制住自己因疼痛而哆嗦的手,一边往汤婆子里灌热水一边回想。彼时,周广缙大概怕自己一旦疼死,没处泄欲。

  第二天早上,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周广缙看愣了。

  “你好了?”

  “好了,就疼一天。有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感觉!”她兴冲冲地说。

  周广缙自那以后,在房事上温柔了许多。

  婚后她第二次来月事是在天津家里。早晨醒来,她发现有液体从体内缓缓流出,便迅速绕过周广缙的脚边,爬下床,但仍不免有几滴血落在床单上。他们前夜有行房,周广缙以为弄伤了她。她又羞又愧,掉下泪来。

  两人洗漱后,婆子摆上早饭,周广缙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主仆两人进进出出地忙碌,更换床单。待她忙碌停当坐下后,已煞白了脸,额上有细小的汗珠。她疼得吃不下饭。

  周广缙早饭后出门,半个时辰即回家。他说自己去学校为两人分别请假一天。他仍是拿一本书坐在对面窗下,看一会儿书,扫一眼躺在床上的她。后来,他出去请来郎中。郎中为她施针灸镇痛,并建议她抽两口大烟止疼。周广缙不语。

  他不是怕她抽大烟上瘾,他是没钱供她抽鸦片!

  周广缙再次出门,须臾叫来黄包车,扶着她上车,去看西医。西医说有一种药叫阿司匹林,德国拜耳公司1898年开始生产,镇痛的作用不错,医院里目前没有。周广缙仔细询问阿司匹林和制药商名字的拼写,记录下来。

  他是户主,家里死了人要负责的!戚佩玉抱着汤婆子往宿舍里去。痛感越来越尖锐,她把汤婆子放低,尽量贴近自己的小腹,感受其上的温暖。

  在日本,痛经时,周广缙带她去看医生,仍然无药可用。周广缙烧热水灌汤婆子,烧红糖姜水,替她拭去额头的汗,为她按摩后背和小腹。她疼得厉害的时候,他蹙起眉头,眼角渐渐湿了。他承包了当天所有的活,笨手笨脚地做饭、洗碗。他叮嘱她在经期内不要用凉水。来月信的时候,他只要在家,就会帮她做事。

  她在浴室里清洗带血的内裤和“陈妈妈”(旧时卫生带的别称),周广缙进来,她来不及遮掩。

  “为什么不用热水?”他早就烧好了数锅热水贮在一旁。

  “用热水洗不掉血。”她赶紧转身遮住水盆。

  “我来吧。”他把她的手捞出来,自己伸手进去。

  “哎,”她惊呼,要把他的手拉出来,“你是男人,怎么能碰这些污秽的东西!”

  “我不认为它们污秽。”他笑笑。

  他遇见卖棉花的就买来存起来。“你一个男人买棉花,不怕人笑?”“做被子,有什么可笑的。”“哎,对,我确实要做被子。”春夏秋冬的被子她都自己做,日本的被子太窄,她想要大被子。她喜欢跟丈夫睡一个被子,尽管周广缙睡觉很不老实。新棉不吸血,她说宁可买旧的,还省钱。“旧棉花不卫生,新的洗一次就吸水了。”他亲自去洗了棉花晒起来。

  在日本的第一年,周广缙固然对她冷淡,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温情,所以她甘心忍受。

  后来周广缙终于买到阿司匹林给她镇痛。

  别的男人在日本逛花街、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地吃过去,从天黑吃到天亮。伴读的妻子们在家里守到天亮。周广缙从来没有。哼!他没有闲钱!

  从日本回国时,周广缙特意去买阿司匹林,带回国。回国后,他带她继续看医生。每次月事时,他都请医生来为她施针灸镇痛。

  阿司匹林的保质期是一年,他写信托东京帝国大学的师长帮助买药,邮寄到北京。

  周广缙伸手拉她,被她劈手打落。那是他们断情三个月后,他第一次来学校看她。“阿司匹林给你,快来月事了吧?”

  她不肯接。周广缙把药放进她的衣兜里,被她摸出来,扔到地上。暗无天日的三个月里,她痛过两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锥心刺骨!没人照料她,那时他在哪里!

  在上海,没人照料她,她疼得吃不下饭。周广缙寄到上海的药都被她邮寄回去。

  两人复婚后,每次来月事时,周广缙都守着她,伸手为她按摩背部和腹部。“走开,别来烦我!”她疼得心烦。周广缙不吭声,在一旁服侍的崔妈和丫鬟赶紧走开,假装她说的是自己,为周广缙解围。周广缙喂她吃阿司匹林,她推开,他坚持,被她把茶杯挥手打翻在地,周广缙垂下眼睛。周广缙重金请北京的名医上门来施针灸之术。

  只要她痛经,周广缙就守在她身边,不去上学、上班。

  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不管自己怎样羞辱他、甚至打他。她看见周广缙对那戏子动手,残酷无情。那女人在丈夫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不对,他难道没有欺负过她?那天夜里,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习惯那个姿势。野兽!一定是跟那个伶人做习惯了!

  他们刚租下东京的房子,做第一顿饭时就把她难住了,她不会生炉子!周广缙教她生炉子,“你怎么会生炉子?”“我学机械,道理都相通。”

  劈柴他早早预备好。

  他从不抱怨,不管她做得好还是坏。不对,去日本时,他嫌自己收拾的行李多,皱眉!

  和室的席子凉,只要她一喊冷,周广缙必然把她抱进怀里,直到把她暖出汗来。他怕她受凉,痛经更厉害。有时她调皮,夏天里也喊冷,周广缙笑笑,仍旧把她圈进怀里。

第17章 雨初霁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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