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59

　　洛娅不动声色地颔首。

　　精灵王口中所说的女官就坐在神殿门口的长椅上，指尖轻点，漫不经心地为神殿前那一簇簇淡金花丛浇水。看到洛娅出来，她施施然起身。

　　“西洛兰女王，随我来吧。”

　　她们走上水晶小路。藤萝花园中的精灵扭过头来，好奇探视这位气味陌生的外来者，修剪花叶的木精灵迎上神殿中的女官，再次垂头闪避。

　　在洛娅从她身侧走过时，木精灵忽地一抖，难以置信地、堪称失礼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

　　二人渐渐走远，木精灵的手臂被轻拽了一下。她回过神来，听见自己的同伴低声说：“阿曼达，你在发什么疯？你忘了你是谁吗？”

　　阿曼达自然不会忘记，她已经这片桃花源中生活了两万年，一切条例法律都已经被烙印进了她的骨骼里。

　　直视纯血是大不敬，特别是神殿中的纯血女官，就连她的背影，半精灵都不能够随意直视。

　　但是她无法控制身体下意识的反应，那个外来者走过她身侧的时候，阿曼达分明听到了一道声音——

　　“你刚才听见了吗？那个精灵过来的时候，”空中的每一点光元素都是王的眼目耳朵，但她无法克制自己心中此时的惊愕，极力压低声音，惶然道，“有声音在我耳边说，‘半精灵的女王’。”

　　同伴瞠目结舌，半晌后憋出一句：“你真的疯了！”

　　两个木精灵在花丛中不安对视，而道路尽头，洛娅被带到了一间小屋前。

　　那间屋子并非她在神殿外看到的纯粹珠白，仍旧漂亮，屋檐墙角却泛上了淡淡的暗黄，像是饱经岁月。女官为洛娅打开门，自己也往里头瞥了眼，吃惊地掩住嘴。

　　“咦，”她讶异道：“都这么久了，这里面还这么干净呀。”

　　这句话蕴含的意思并不礼貌友好，洛娅面色却沉静安然，就跟没有听见一样。

　　女官收回手，微笑道：“就送到这里了，请进去吧，如果王有吩咐，我会再来。”

　　房门在身后掩上，洛娅打量这间屋子。比起房屋，或许用一间卧房来形容它更为恰当。房间中央的大床垂下淡白帘幔，床的一侧是书桌木椅，另外一侧是舒适的浅蓝色沙发与衣柜，地上铺着毛茸茸的深蓝地毯。

　　书桌上摆放着一只花瓶，里边插着几支幽紫色玫瑰。又是紫玫瑰——洛娅拉开床帘，在床边坐下，实在没弄清这些存在感猛然增强的玫瑰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轻叹，伸手召唤出游戏光屏。系统屏幕只有她一人看得见，倒也不用担心别人窥探。

　　任务完成所获得的指定兑奖卡安安静静地躺在背包中，洛娅点击使用。

　　屏幕上一瞬间跳出了无数紧密的小方格，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奖品。她曾在奖池中抽到的铁匠铺、奶茶店、食肆等等店铺、种类繁多的法阵、她从未抽到过的宠物蛋和武器、形形色色的本土产物……

　　洛娅的指尖掠过一个装着卡牌的方格，看见上边显示出名字，霎那手指一顿。

　　【召唤卡：0039位面地球传送门】

　　……地球传送门？

　　这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通往现代的传送门？

　　她在现代并无在世的亲人，却有好友，虽然没有太过思念故乡，但也曾挂念过那些与她要好的朋友们。

　　洛娅舔舔唇，正想要点击兑换，屋门忽然被敲响。

　　那声音极弱，间隔时间长，像是屋外的人在犹豫不决。

　　……在这陌生的桃花源，谁会来找她？

　　洛娅心中疑惑，先关了光屏，起身去开门。来者一头薄荷绿的长发，瞳仁同样是浅绿，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想要抬头看她一眼，又不敢抬头。

　　是一位木精灵。

　　洛娅有些讶异，打量着她，温声道：“你是谁，有什么事情吗？”

　　这回轮到那个木精灵惊讶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洛娅的眼睛，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我是阿曼达，”木精灵说，“您、您不记得我了吗？”

　　这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毫无印象，更何况洛娅确信，在来到这里之前，自己从未见过除了墨帝斯之外的精灵。她蹙起眉：“我和你见过吗？”

　　阿曼达怔怔道：“那您是谁呢？”

　　她们之间的对话堪称牛头不对马嘴，洛娅索性敞开门，对阿曼达说：“你先进来吧。”

　　木精灵垂头进来，洛娅看见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桌边，先触摸了那几朵玫瑰，指尖泛出淡淡绿光。看样子，这些花是这位木精灵送来的。

　　洛娅心中疑云密布，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西洛兰的女王，洛娅。我从未见过你，你把我认成谁了？”

　　“西洛兰的女王……”

　　阿曼达讷讷地重复了一遍，她再次低下头，眼角依稀有晶光一闪而过。

　　“我没有认错，”她说：“您是西洛兰的女王……也是我们的女王。”

　　洛娅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碎银微光倾洒，藤蔓从木精灵的指尖伸展开来，将洛娅与她一同拢在里面，在屋中又建起了一个暂时的小小树屋。那些枝桠分明将她们关得严严实实，里头却仍旧明亮。

　　阿曼达咬破手指，在枝桠上刻画出一个小小的法阵。

　　光灭了。

　　小树屋中拥挤黑暗，洛娅什么都看不见。但一股难以言描的感受从心底升起，心脏鼓胀泛酸，迫使她安安静静地坐下，不做反抗。

　　阿曼达俯到洛娅的耳边，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精灵桃花源美轮美奂，大陆上近乎所有的精灵都在这里安栖，无忧无虑，不为世事所扰，不被魔兽所困。

　　希希罗大陆上存在的饥饿、寒冷、病痛、死亡，在这里几乎不存在。

　　精灵当然会死去——但他们是一个极为长寿的种族，甚至有精灵能活上数十万年之久。当精灵死去的时候，他们的灵魂会回归桃花源，以着元素的形态，欢欣起舞，歌唱祷歌。

　　然而长寿与快乐之间并没有画上等号。

　　精灵分尊卑贵贱，纯血是尊与贵，杂血是卑与贱。半精灵在桃花源中被奴役，被肆意驱使，被轻蔑低视——精灵难以生育，他们这些杂血污染了高贵的血脉。

　　从未有人想过反抗。

　　这里是桃花源，是仙境，是旁人的梦想之乡。在这儿做奴仆，也比离开这星河之上要来得痛快——半精灵们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信念坚固，勤勤恳恳地做万年的下等人。

　　直到一位半精灵决心离开。

　　“她是最为温婉的水精灵，却也是第一个藐视这律法的精灵。在离开之前，她曾问过她的同伴……愿不愿意与她同行。”

　　阿曼达沉默了很久，洛娅无声无息地坐在黑暗里，听她哽咽，听她叹息。

　　“我们是愿意的，”

　　他们在秘密隐处低声笑谈，那位水精灵说要建立自己的国度，又说要封他们个个为王。他们要一起握着权柄，监督彼此，不允许国中出现奴隶，不允许独断专行，不允许权力滥用。

　　“我们愿意与她同行……但我们太过懦弱。在离开的那一天之前，我们意外得知，精灵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光照耀着桃花源每一处角落’——我们闻风丧胆，失去了所有勇气。”

　　那些隐藏在记忆之下的碎片终于破开了重重冰层，沉睡的灵魂几近苏醒，回忆虽不完整明晰，却仍有什么画面在洛娅眼前闪过——

　　【半精灵回过头，看了眼仙雾弥漫的桃花源，最后望向同伴们紧闭的房门与窗口，一步一步走下通往未知凡尘的台阶。】

　　那一瞬间的怅然、失望、沉默、决然，她清晰地感受到了。

　　藤蔓散去，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光明。木精灵跌坐在地，用手遮挡着脸，像是畏惧这明亮的光，又像是在因为那么多年前的背叛而羞愧无颜。

　　“……你先起来吧。”

　　良久后，洛娅出声说道：“我不曾责备你们。”

　　确实失望过，但那失望只是一瞬间的情绪，与责怪无关。眼前是未知的大陆，是精灵们口中危机四伏的魔兽窟，那时候的洛娅根本没有生存下去的把握，怎又会责怪同伴们选择退却。

　　哭泣这种异常的情绪会被光感知，阿曼达掩着脸，尽量平复呼吸。

　　洛娅的话令她那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轰然落地，但她却没有放松，而是轻声说：“……我们后悔了。”

　　这话并不抱着期盼，不是在渴求女王陛下转过身来，再次将他们带离这片属于光明与纯粹的桃花源。

　　她是在检讨，是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自己的内心，承认当年所认为的明智幸运实乃懦弱无能。

　　洛娅看着这位悲伤难掩的半精灵，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位机械师先生认为，精灵王或许能够驱散西洛兰的诅咒。

　　光精灵与暗精灵为敌，西洛兰的诅咒是暗精灵所下的。

　　墨帝斯或许拥有着与精灵王对等的身份，光暗相克，他的猜测符合逻辑，精灵王也承认过自己可以办到这件事。

　　但是，驱散诅咒这件事情，一定要精灵王来做吗？

　　要知道阿洛伊斯的那位魔法师老师曾经认为，如果他找到一位光精灵，就能够驱散土地上的深渊之力。

　　如果许许多多个光精灵同心协力，那他们的力量，能否达成精灵王自己一人便能做到的事情？

　　不能的话，若要再加上墨帝斯——诅咒的创始者，对诅咒知根知底的暗精灵，光暗合作，能不能抵消诅咒的力量？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洛娅眼眸亮起，她脑海中思绪骤转，甚至忘了现在的气氛略有点儿低沉悲伤，握住阿曼达的手。

　　“如果你无法释然……那就帮我一个忙吧。”

　　她的眼熠熠如星，像是月光在海面上倾倒：“桃花源里的半精灵中，多少位拥有光精灵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