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斧修月,山河晏577
如果一直挂念,确乎扰动心神。可若彻底忘记,又是难以挽回的憾事。
“……你爹行事也是风风火火的、不喜欢拖延呐。”
唐昱颔首低言:“我也没想到父皇那么容易就答应我了,毕竟牵扯社稷……徒儿、都觉得儿戏了些。”
“你父皇是明白人,”一直于对处观书坐立的宗政羲蓦然出言,朝唐昱道,“你之后走得远了,也莫忘记偶尔回来看望他才是。他将你清出皇族宗谱,却不是心存痛恼之意。”
“侄儿明白,”唐昱使劲点了点头,“昱一定时常回宫探视。”
男人静漠的眉眼扫过少年,转而又将视线落于书卷纸页上,不再多言。
“昱儿今后入得俗世,无人再可庇佑你了,”付尘眺望前道,缓声道,“不管今后碰上何人何事,从外相信自己的手脚,从内相信自己的心。那些武功招式也不可荒废,都是保命的东西……倒是书,今后少看些。”
“……啊?”唐昱下意识瞧了瞧对面,却没言语。
付尘隔着车帘也晓得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伯父是闲极无聊,读来嘲乐的。你且问他,当年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可有功夫读那些闲书?”
唐昱抬首张了张口,下意识仍有些畏惧男人胆色,没问出声音。
宗政羲倒是率先答道:“确实不常读……读书不若读人。你接触的人多了,自然知晓书中虚言几何,便不愿再看了。”
唐昱颔首,又低声困惑道:“父皇说他执政是无聊,伯父读书也是无聊……那何事才非无聊事?”
付尘在帘外笑道:“……执政是掌权名利禄,读书常生自满心,凡是避开这两点的……大多都不是无聊事。”
“……徒儿受教。”
唐昱心中松下一口气,还好他已及时避开这两事。
心中愈发坚定。
“不过为师倒是知晓,有一事为人间至妙。”
“何事?”
“尘缘情谊,”付尘笑道,“这才是为何为师总同你说人心算计之恶,却又不愿你远隔人群之外的缘故。因为其后亦有想不到、求难得的乐趣,若是缺失,实为憾恨至极、死不足惜。所以,也无需因噎废食……”
“师父指的是……男女情谊?”
“不止。”
唐昱又抬首瞧了眼对处,低道:“……徒儿明白了。”
“哦?”付尘于帘外挑眉,讶笑道,“……你明白甚么了?”
唐昱斟酌道:“许是……书上所言‘人生交契无老少’罢……”
帘外传来一阵低低笑声,哑砺的嗓声偏带痒意,延绵不绝。
唐昱尴尬抿唇:“……徒儿言失?”
付尘止住笑,道:“还好而今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可不要再一味沾那酸腐文气了。”
唐昱颔首,忽听得对面男人沉沉出声道:
“确是人生交契无老少,可抛名禄,可许生死,可诺此生同尘、来世同调。”
唐昱正思索间,帘外又传来声音:
“……乖徒儿,闭上眼睛。”
唐昱一愣,还是依言照做。
“闭好了么?”
“……闭好了。”
他感到面前暖风袭扫,是帘外林气扑面的感觉。
少年下意识绷紧身体,以为是师父因其言语不妥、生气要揍他,可也奇怪按往常经验,并无提前提醒的先例……正疑惑时,细微的衣料摩擦声由前处传来,隐约夹杂的怪声间是男人一句微斥“别闹”,不待他细思,微风又拂,一切静止。
“睁开罢。”
唐昱胆战心惊地抬眼去看,对座的伯父已然取下幂篱,冉冉苍发垂肩,但深目削鼻,异族棱骨,犹是传闻中模样。
男人转眸回视,其间尖冷摄人意狭迫如旧,少年忙自低首:“……侄儿失礼。”
帘外传来哑沉轻声:
“……官道漫漫,昱儿若困了,就先睡会儿罢。”
岁初首日,举国欢度,并无闲杂事务。
皇帝赦假七日,诸臣宴饮归家,宫中重回安定寂静。
“陛下,您吩咐的东西,奴才都备好了。”
“嗯,”宗政羕应声,而后道,“只待这七日的休庆结束,便可放送消息出去了……”
佟秀于侧旁观皇帝支肘疲意,缓声劝道:“陛下昨夜吃了酒,还未曾休息,不如便趁着这时候空闲,入寝殿歇上半日罢。”
“宫中……又无人了?”
佟秀踟蹰不敢言。
这皇宫禁内以天子为尊,四处都是往来侍人,从无休息。可他们这群人再充录于宫中,也走不进皇帝眼中。
“……奴才方得知,北旻王昨夜宿醉,且在宫中歇下了。适时醒来,正由宫中疾医备好醒酒汤药前去送饮。”
宗政羕揉了揉额间穴位,闻言眯眼道:“……人醒了?”
“是。”
皇帝起身:“那便随朕去瞧瞧罢。”
按礼仪规矩,异族王贵隔日不得逗留宫中至午时,不过事出有因,加之皇帝并未降罪纠罚,私下里宫人也便得令在侧侍候着。
“……陛下来了。”
门口转瞬至人。
赫胥暚略惊,起身抬臂行胡礼:“陛下圣安。”
“公主不必多礼,”宗政羕同不拘礼,转坐在其对处椅上,“听闻公主昨夜酒醉夜寝于宫,朕前来看看状况。”
“多谢陛下,”赫胥暚淡道,“是我坏了规矩。”
“无事,”宗政羕道,“反正这座宫室也长久无人留居了。”
赫胥暚闻言道:“昨晚宴席中途,我到宫后苑行了几步解酒,发现这内宫大半和兄长当初在时一般封锁完全,冷清得很。难道陛下宫中并无妻妾?”
“没有,”宗政羕摇首道,“早些年有妾室,后来胡蛮战乱,就被朕遣散至民间了。”
赫胥暚挑眉:“这应当不是甚么燕地的规矩罢?”
“……没有这样的规矩。”
赫胥暚看了看殿门外远远而立的侍者,低道:“恕我直言,当初唐夫人死前那月,我在京中曾见过她一面,可未听说她言及再醮之意……也许是我多心……”
“不,公主想的是对的,”宗政羕垂目浅笑,“……她不仅没有此意,当初,也应未肯言及朕半分罢。”
“她对兄长说过,可信任陛下为人,”赫胥暚蹙眉,“可你为甚么要这么做?”
沉默片刻,宗政羕道:“因为……我也只想做一守诺之人,来实现从前的旧约罢了。”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宗政羕对上女子质问神情,转而笑道:“若朕如公主所说,选择‘对’的路,那于自己旧日之诺,便已然毫无信用。既然无论如何都是错的,朕何不选一个自己乐意的呢?”
赫胥暚冷笑一声,撇过头:“……陛下也不过是一自私自利之人。”
“……为何不能呢?”
“没甚么不能,”赫胥暚道,“只是陛下拥有的太多,还要攫取他人物,难免就有些……”
女子止住声,宗政羕低眼笑了一声,甚么也未说。
冬风起凉,皇帝扬声唤道:“佟秀,风大了,殿门关好罢。”
“是。”
门一合,顷刻隔避了冷意。
赫胥暚逐渐舒缓了眉宇,偏头瞧了眼右侧君王,道:“可陛下……也不似因此事而有欢悦模样。”
“对错得失,喜怒哀乐,碰到她那日起,便浑忘了。”宗政羕眺向前方严丝合缝的宫门,轻道,“……朕在做甚么,朕也不知。”
赫胥暚心中忽然通顺了一些事情,未醒全的醉意一下子贯通上下经络,卷起门外冬风无尽寒凉,彻至脾肺,心底震颤:
“陛下……何久自苦如此?”
“……不辨苦,不知苦,”宗政羕唇畔笑容温润,“……公主同朕,也只是悉称铢两罢了。”
绍熙十一年初春,太子昱因酒疾薨世。孝帝以金河北部晋东、江北、襄阳三省为聘,愿以诏同北旻王表结好意,王拒。
绍熙六十一年,孝帝薨,期颐得终,皇太弟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