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40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三楼。许云清在尽头处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手搭上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确定没有被锁上之后,他没有立刻拉开,偏头对陶立阳道:“行了,真的不要你陪。我自己进去。”

  陶立阳没有再坚持,吻了一下他眉心:“好,我等你。”

  这间病房的窗户在另外一面,他进去之后关上了门,陶立阳看不见他,也并不担心。这是许云清经年不散的梦魇开始的地方,但他知道自己在外面等,就一定会快快出来。

  走廊上灰尘厚重,被风带起来,陶立阳轻轻咳嗽了一声。往旁边挪开几步,踩到地上一张纸,他瞄了一眼,是张病例。病房旁边往右一间是医生办公室,病例就是从里面被风刮落出来的。

  陶立阳弯腰捡起来,病例是多年前的了,泛黄的纸张上,他在其中辨认出了同性恋倾向几个字。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走进办公室去。和医院其他地方一样,里面乱糟糟的,还有遗落的听诊器、原子笔、白大褂……病例是从旁边的立柜上落出来的,还有不少装在文件夹里面竖放着。柜子上了锁,但玻璃已经坏掉了。陶立阳看了一眼,是按首字母和年份排列的。

  他迟疑片刻,想要看一看其中有没有许棋明的病例,便把x开头的那一沓全部拿了出来。

  时间太久,有些年份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好在不算太多,他迅速一张张地翻了过去。或许是被放到了其他地方,其中没有许棋明的。

  然而翻到最后两张,出乎意料地,陶立阳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风吹在玻璃上的声音,说不出名字的鸟雀的叫声,在那个瞬间,全部都消失了。陶立阳唯一还能感觉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颤动着。他像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网缠住了,丝毫不能动弹,呼吸都无以为继。

  他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多久,直到门外走廊边的细微响动打破了沉寂。陶立阳回过神来,将那张病例迅速折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许云清在走廊边四下张望,看见他,脸上仓皇的神色才消失:“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怎么会,说了等你。刚才有野猫跑过去了,我看一看。”陶立阳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走上去牵住他的手,“可以走了?”

  许云清颔首,小声说:“我要说的,都和爸爸说了……我必须要来这里告诉他。”

  “伯父一定听得见。”

  许云清抿抿唇,又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门:“走吧。”

  返程的机票在第二天清晨,吃过晚饭回到酒店,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许云清白天去了一趟医院,多少伤神。整理好了衣物,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早早就上床睡了。

  陶立阳陪着他睡着,等他呼吸平稳下来,才放轻动作起床,走到客厅,从外套兜里,拿出了白天匆忙收进去的病例。

  病人姓名那一栏,写着许凝。

  许云清七岁那年改掉的名字,再度出现在他十九岁的病历上。

  入院理由,同性恋矫正。①

  陶立阳再一次回到了医院,他大概不应该来,可他不得不来。凌晨的夜里,黑暗与寂静中笼罩着太多的未知,然而令陶立阳心惊和恐惧的却是那些已知的消息。

  他走进面前的大楼。三楼尽头处,白天他没有进入的病房。陶立阳抬头看了一眼病房号。原来这不止是许棋明的,也同样出现在许凝的病历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没有电,灯也早就坏了。陶立阳打开手机,调出了手电筒。

  整间病房和医院一样都带着沉甸甸的时间的痕迹。病床是那种老旧的铁架子床,窗户上钉着木头条,坏掉的灯和吊扇挂在天花板上。病房翻修过,地面和墙壁上虽然脏污但并没有血迹。地砖上依稀有些脚印,是许云清白天留下的。

  陶立阳站在病房中央。他想看见什么?他又能看见什么?已经十年了。

  陶立阳一直记得那个暑假,他陪陶成去云南的寨子里采风,山里没有信号,上山前他发给许云清的最后一条信息没有得到回复。回来之后,许云清说,你别喜欢我了,行不行?

  明明临行的前一晚,他还对许云清说你等我。许云清说,没有信号你就给我写信。

  陶立阳真的写了,满心欢喜,走了很远去找一个邮局寄给他。

  信上说,‘你背上有颗星星。’②

  可原来那个夏天,那颗星星,他心上的那轮月亮,被关在这里。

  陶立阳的眼睛在这并不算宽敞的空间中扫过。愤怒而茫然。他不能回到许云清七岁那年,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的夏天。时间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遗憾又残忍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窗户旁边的一个木柜子上。他觉得自己被刺痛了,但下一秒,他还是走了过去。

  心若擂鼓。好几次都没能把柜门打开之后,陶立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盯着柜子,仿佛里面藏着洪水猛兽。

  他握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咬着唇拉开。陶立阳以为或许空空如也,又或许可以找到一点,七岁时躲在柜子里的许云清的痕迹。③

  但没有。

  柜子打开之后,里面堆着一些陈旧的杂物。推开它们,陶立阳看见了其他的。

  那是他自己的名字。

  陶立阳三个字,密密麻麻地写在柜子内壁上,像一句咒语。可写下的人,甘之如饴。因此受困,也为此逃离。

  这是多年前留下的了,墨汁深深地透进木头的纹理里。陶立阳轻而易举就可以认出这些,较如今略显青涩的,但是依旧熟悉的笔迹。以至于有一瞬,他觉得自己打开的不是一扇柜子,而是十九岁的许云清的心脏。

  当然,也是现在的。许云清的心,始终如一。

  借着手机的光亮,陶立阳一寸寸地抚摸过柜壁,抚摸过许云清写下的自己的名字。直到在柜子最隐蔽的角落中,他看见了另外三个字。

  写得小小的,我爱你。

  那一处的灰尘已经有被人擦拭过的痕迹。十年前,许云清写下它们。今天,在陶立阳不知道的时候,他再度悄悄地拂拭过。现在,这三个字,经历漫长的岁月,终于送到了陶立阳面前。

  许云清逃不出童年梦魇的牢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痛苦与狼狈,说你别喜欢我了,但从来都不是我不喜欢你。

  他的月亮被埋进黑夜中,仅剩的光辉也始终向着他去。

  陶立阳忍不住笑了,为他一直寻求,又分明早就得到的。笑着笑着,不知何时起,很多年没有过的眼泪,滑过了他的脸颊。

  “立阳,你在哪里?”刚出电梯,他接到了许云清的电话。

  陶立阳温声说:“刚出去了一趟,回来了。已经到走廊上了。”

  他话音一落,不远处的房间门就打开了。陶立阳快步走过去,许云清笑了一下,又板起脸:“你去哪儿了?”

  “去给你买桂花糕,你不是说这家比较好吃吗?趁着还没走,又去买了点。早上第一炉,还是热的。”

  “也不和我说一声。”许云清撇撇嘴,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子,放在一旁。转身去拿手机,“那你回来了,我就叫早餐啦?等下得去机场……”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陶立阳抱住了。

  “你干嘛?”许云清一愣,笑着推了他一下。

  “不干嘛。我抱你还需要理由啊。”陶立阳如无其事地说,“我一大早去给你买桂花糕,抱一会儿都不行,这么小气?”

  “你非要献殷勤,又不是我让你去的。”许云清白他一眼,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他抱着。

  陶立阳侧过脸吻了下他的头发,许云清温暖的呼吸,落在他颈侧。

  毫无征兆地,在那个瞬间,不管愿不愿意,好多许云清无意间说过的话断断续续浮现出来。

  他说,“那个柜子很大,一个成年人也能缩进去。”,他说,“我当时不懂,后来全知道了。”他说,“陶立阳,你永远都想不到,人折磨起人来,有那么多的方法”……④

  陶立阳又记起刚刚被自己烧掉的那张病历上一行行的诊疗记录:“8月22日,患者治疗过程抵抗激烈,打伤医生一名,后采用安定静脉注射……” 、“8月23日,患者电击治疗后出现严重晕厥反应……患者出现意识障碍……”、“8月27日,患者试图自缢未果,引起短暂脑缺氧,颈部可见明显淤伤,建议暂停治疗……”⑤

  一共十七天,那些字迹冰冷,像漆黑的潮水涌过,不讲道理地把许云清拖进童年梦魇的更深处,也几乎要将陶立阳淹没。可现在许云清却只是那样温柔地笑着告诉他,‘没有,我没有回来过。’

  许云清对他坦诚所有的秘密,唯独这一个,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如今这个秘密也变成了陶立阳的,他同样不会提起,因为谜底的另一头,早已交到了他手里。

  当一切消失,最后留下来的,不过一句,我爱你。

  小小的,害怕被人发现但又顽固存在着的,我爱你。

  原来还是有一些东西,是可以对抗时间留下来的。

  “云清。”陶立阳压下心头的酸意,不动声色地轻轻叫他的名字。

  “又怎么了?”许云清假装不耐烦地笑道。

  “你爱我。”他轻而快地说,带着竭力藏住的委屈。

  许云清不明白陶立阳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很惊讶地挑了下眉,愣过之后又笑了。

  “傻子。”他微笑着抱住陶立阳的背,面颊蹭一蹭他的头发,很满足地喟叹一声,“你才知道啊。”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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