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70

  纪筝下意识地绷紧脊背,皱眉道:“蛮蛮是什么意思,你别乱胡说八道,他知道你身份,传出去怎么办?”

  明辞越淡淡道:“没什么,家里比自己小的晚辈都可以叫蛮蛮。”

  纪筝:……??

  不大对吧。

  寒暄过后那农户还要干活,冲他们摆手喊了声慢走,两人在牛背上一拱手便继续前行。

  一刻钟过去了……

  农户抬头,牛还在他的田埂旁,于是他又摆了摆手,两人一拱手。

  两刻钟过去了……

  一抬头,二人还在,农户便又热情地招了招手,两人也招手回应。

  一个时辰过去了,二人依旧在视线内,他又再再次……

  ……

  纪筝在牛背上面无表情:“……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田。”

  “快了,你抬头看看,是不是南山就在眼前了?”

  “嗯……”是倒也是,只是南山一直在眼前,他们却一直走不到。

  他们走过一片柳树荫下,柳枝蔓条垂下,纪筝老远就看见了,待靠近了便提前俯下了身子趴在牛背上。

  可是他没跟明辞越说。

  果不其然,皇叔没有避开,那些漂浮着白绒絮子的枝条接连垂搭在他的脸上。

  纪筝捉弄成功,起了孩子脾气,想笑。

  但发现明辞越的第一反应竟是向前撑手俯身想要护住他时,纪筝又笑不出来了,莫名地烦躁起来。

  明辞越护了个空也不恼,揪了头顶枝叶放在唇边吹小调。

  纪筝趴在牛背上,小调的声音飘到耳畔比风声大不了多少,悠长的,和当地人说话的腔调一样,不小心吹漏气的地方哑哑的,又搔得他耳廓里面痒痒的。

  他整个人散漫了下来,翻了个身,望着仰天的绿色,揪着垂在面前的柳枝玩。

  他笑弄他:“小公子……明小公子,这首曲子叫什么?”

  “蛮蛮。”

  “什么?”

  他掌心里虚握的垂柳突然变成了乌色千丝,原是明辞越整个人突然俯身了下来,吓得纪筝一个转身,坐正了,不闹了。

  “我是说,这首调子叫蛮蛮。”

  “噢……”纪筝心虚地摸摸鼻尖,“你们当地很喜欢给自己的侄子写曲子吗?”

  “或许吧。”

  纪筝突然转了话题:“那等你侄死了,你也会把他葬在南山下,清明的时候骑牛去看看他吗?”

  他自己说着说着都为之一愣,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都没有其他亲属,没有后代,那死了之后……”

  “祭拜是安抚生者的,于死者无益。”明辞越头也没抬,在吹叶儿的空隙答话,“不过,圣上会入皇陵,万人长拜,臣入南山,也得安宁。”

  就这会儿功夫,称呼又换了回来,又叫他圣上了。

  纪筝听着别扭,冷笑一声:“你倒惯会偷懒,为何这次不去皇陵里当差值夜了?”

  明辞越哑然,停了调子,有些慌慌然抬头,“臣……可以吗?”

  纪筝又板回脸,不说话了。

  太阳早就沿着南山沿往下滑了,起初还是蹭着往下挪,不一会儿又猛地跳脱了一下,一下子落了下去只剩余温人间。

  “圣上?”明辞越试探着唤他,没有回复。

  “筝筝。”明辞越的声音弱了一点,依然没有回复。

  薄薄白布底下的睫羽轻颤着打开了。

  “蛮蛮……夫人……”

  纪筝在牛背的颠簸中听到了这声唤,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着头顶天都黑了。

  他仰躺着,瞧着面上方的男人把着两只牛角,拉着绳索,白布条子虚虚地挂着,根本瞧不出来是瞎子。

  明辞越,不愧是明辞越,骑牛都这么熟练。

  梦,这一定是他的梦。

  既然是在梦里,纪筝一下子突然恼了起来,伸手揪住衣领往自己眼前拽,恨不得一口气将他的眼上的白布子扯了。

  “明辞越……明,你就是个疯子,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跑吗。”小孩在睡梦中语无伦次,“你凭什么,我都走了,你还要,还要……”

  明辞越一手牵着老牛,还得腾出一只手来牵着那只作乱的手。

  眼前梦境般的画面好似模糊了朦胧了,纪筝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

  临睡前他最后听到了一句。

  “我错了,已经错过了,我再也听不到那种声音了,不会冒犯你,更不会锁着你了,我放你离开……你愿成亲,我们便是一家人,你不愿成亲,我们也依旧是一家人。”

  “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我们只有彼此,所以我会一直用家人的身份等着你。”

  ……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骑牛太累,纪筝被抱着放到厢房的褥子上,转了个身没有醒来,又继续接着睡了。

  夜里一柄伞又缓缓拂过他的面颊,如法炮制地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遮过头顶。

  没下雨啊?

  纪筝辗转茫然,他目光弥散地半眯着眼,盯着那顶蘑菇盖的内侧。

  不一会儿,耳边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水珠滴答声,屋里又下雨了。

  他嘟嘟囔囔:“你一来,雨季都提前了……再将就一晚,明天必须叫原明给修好。”

  “快睡吧。”

  他认命地点了点头,靠着身旁一个人形暖炉,犹如一只猫,蜷着身子在伞下睡了。

  结果翌日起等他起来,伞和人又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屋里一角的青瓷盆里盛满了水,可能是昨夜接下来的漏。

  但纪筝再一出门,又是一愣,屋外正是太阳天,地上不仅没有一丝夜雨的痕迹,反而昨天带着泥浆的积水都已经被晒了个透干。

  那些个西窗烛影,雨打芭蕉的记忆倒也没有荒唐不正经,但却足以让他又羞又恼,一场梦?!他一厢情愿黄粱一场荒唐大梦?!

  他心底自嘲暗笑一声,表面故作平静问他,“房顶修好了?”

  原明摸了摸头笑道:“小公子,那玩意没那么好修,我也不是专业修屋顶的,不过放心,我们走之前一定给您弄好……不然您一个人住要怎么办啊……”

  就是他这保票打完的当天夜里,那把伞又来了,这一回雨声真真切切地敲在他的耳畔,像是局部阵雨,永远只在他的房顶上。

  明辞越也像是单纯来撑伞的,不越矩不违礼,不给纪筝半点理由将他推下去。

  渐渐的,纪筝都要接受了,似乎真的有一朵每天夜里哭泣的乌云,只属于他们的头顶,他们不得不度过一个漫长而漫长的雨季——还是一个他二人专属的梅雨季。

  不知道明辞越何时会走,也不知道梅雨季何时会离开。

  这种感觉,纪筝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逐渐接受了。

  可第二日下午,纪筝经过屋后,见原明从屋檐上翻身下来,他本想过去打招呼问他修得怎么样了,便听到他隔着窗与明辞越的谈话。

  两人警惕,依旧是用的方言谈话,但这些日子下来,纪筝已经跟着学会了不少词了,虽不会说,但他听得懂那些,比如“今天”,“水道”,“该走”,比如“再等等”,“夜里清晨”,还有……“小蛮”。

  纪筝突然就联系起来为何清明那日的积水翌日就能下去。明辞越乘官船往南走,沿着他新修通的这条水道,不是为了来见他,更不是为了来回乡祭拜,他只是来监工督促,例行公事。

  而今水道修好了,积水下去了,明辞越也就要离开了。

  纪筝恍然,原来这朵云真的有要离开的那一天。

  夜里一过子时,那雨又准时上岗了,伞飘过来,人也紧靠过来。

  纪筝以为明辞越多少会知会他一声,然而他等来的只是逐渐平稳放松的呼吸声——明辞越在他身边,总能入睡得很快。

  守着身侧的暖意,纪筝彻底失眠了,睁着大眼,眼神直愣愣地那个扔靴子的故事里,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声音。

  他还是怕的,怕一闭眼再一睁眼,这雨停了,这座院子又彻彻底底空落下来。

  他睡榻里,靠墙,明辞越睡榻外,对着门。

  犹豫半晌,纪筝悄摸地抬起一侧身子,翻越过明辞越的身子。由于伞的限制,纪筝只能爬得很低很低,擦着他的身子从上空掠过离开,中途还特意顿了顿。

  枕边人跑了,依明辞越习武的感官能力,他不可能没发现。

  然而明辞越依旧是没有动,没有按他所想的那样突然睁眼,一把扯掉布带,深邃的瞳孔像是黑曜石,夜色中死死盯住他,一把拽住他将他压在床里,抵着他的脖子哑声问他要去哪,为什么不跟他说,为什么要离开他。

  没有。

  从明辞越放跑他的这一刻起,纪筝突然开始相信了,相信他是真的眼瞎,内力消散,五感淡化。

  原来书里的主角也会有衰弱陌路的这一天。

  他摸了摸鼻尖,站在床边淋了会儿屋内雨,默默地注视着平躺在床的明辞越,突然快步冲出了屋。

  此时原明还蹲在屋顶上人工造雨呢,拿了个底部破了无数洞的小木桶,一点点往屋内渗小雨。

  “行了,别下了。”

  原明猛地吓了一大跳,手一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第二更

第62章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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