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秋暮雨2

  “这不是陆团长么?”

  军官闻言回身,秦晟如已笑着拨开徐正阳走了上来,“上个月在外交舞会上,我们是见过的嘛!还一块儿喝过酒,您忘了?给兄弟个面子,宽限几天,如何?”

  陆竞云蹙眉转向赵梓熙:“这是?”

  “秦晟如,秦公子,大明星……演过《定三山》的……”赵梓熙悄声提醒。

  “实在不记得了。” 陆竞云扫了秦晟如一眼,只拂了拂披风上的雨水,“走罢。”

  秦晟如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被驳了面子。徐正阳还想再说什么,被悄悄走到他身后的江怀砚拉住,“徐导,罢了,我们搬走吧。”

  “这……这可如何是好?”徐正阳怅然站在雨中,却惊讶地发现那位军官听到怀砚的话,又已转身回来,犀利如鹰的目光正落在身旁。

  感受到那军官在打量自己,怀砚先是惶惑地低下头去,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并未做错什么,为何要对他心生胆怯?于是他又鼓起勇气,启首看向军帽底下的面庞,与那深邃眸光交会的那一刹那,他惊觉心脏无法遏制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一波波海岸晚潮疾涌而至,冲得他周身意识都离却肉体。

  经过漫长的相视,陆竞云终于移开了目光,他沉吟片刻才松了口,“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梓熙,到时候你带人接管此处。”

  赵梓熙颇为讶异,他悄声道:“长官,军长那边……”

  陆竞云道:“我去跟他解释。你照办便是。”话毕,他又深深看了江怀砚一眼,转身而去。

  全片场的人都呆立在雨中,秦晟如讶异地拍了怀砚一把,“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怀砚从方才的冲荡中回过神来,诚实地回答。

  “今天多亏了秦公子在场,这陆团长才能给面子嘛!”徐正阳知道隔着雨幕,屋内的人并没有听清他们之间的谈话,他移花接木极有一套,冲众人喊道:“还不快给秦公子道谢!”

  奉承声此起彼伏响起,秦晟如冷笑着看看怀砚,不再言语,只转头走回到檐下。

  此时秋雨暂歇,暮色霞光洒映院中,扫尽阴霾,一如众人云开日明的心情,徐正阳振臂一挥,兴奋道:“继续开工!”

  大家也受到了鼓舞,加快进度,片场收工时,已近亥时。怀砚的戏份拍完了,也深觉轻松,他换了身干爽旧衣,慢慢向家中走去,胡同中新设了电灯,昏黄光线散漫落在他肩头,在地面投下孤寂的影子。

  拐进自家小巷的时候,他与黑暗中莽莽撞撞跑来的人碰在一块儿,那人生的五大三粗,有几分牛力气,短褂上挂着几个补丁,一看便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呦,江少收工了?”

  “二毛?这么晚了,你做甚么去?”

  二毛咧嘴一笑,手上举起几张毛票,“今天生意好,赚了些钱。爷上芍药胡同转转。”

  “你有这闲钱,倒不如给小兵他娘抓药。” 怀砚摇头叹道:“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说实在的,小兵他娘那病治不好的,抓再多药也没用。”二毛望着怀砚好奇道:“哎,你们读书人,都不馋女人的么?我要生成你这模样,我他妈就在翠香楼住下,量那些个姑娘也舍不得赶我!”

  怀砚脸红了,笑着摇摇头,转身拐进一个狭小的院落,这是几家人合住的四合院,锅碗瓢盆、柴火煤球乱糟糟地堆在地上,雨水未干,更显得这仄逼空间里泥泞不堪。

  厢房中燃着幽幽烛火,令人揪心的咳嗽声频频传出,怀砚轻敲房门,小兵把他迎进来,“砚哥。”

  “今日发了一些片酬,你拿去给你娘抓药吧。应该够半个来月的。” 怀砚见那老太太已半入梦乡,压低了声音。

  “砚哥……”小兵推脱,“怎好老用你的钱……”

  怀砚笑了笑,“在电影厂之后,顿顿管饭,我孤身一人,倒用不着什么。”

  “我娘今天还说呢,砚哥儿的钱,不能再要了,人家还要攒钱娶媳妇,或者谋个体面职位……”

  “我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何以为家?”怀砚笑道,“这些天我在电影厂也算可以糊口,等这部电影上了,兴许还能再赚一笔。拿着罢。”

  小兵眼眶湿润起来,他紧紧攥住手中银元,“砚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都是朋友,说这些做甚……行了,早些歇息吧。”怀砚拍拍他肩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了案上油灯,温暖黄光登时充盈了这间破屋,南面墙上有一幅顿挫险急、大斧劈皴的《华山凌日图》,屋西立着个满当当的书架,品类倒是繁杂,子经典籍、怪神小说应有尽有,都是怀砚从旧书摊上便宜收来的。

  窗前案几上旧墨干涸,怀砚已很久都未作画,也不舍得买上等颜料。他走到圆凳旁坐下,扯出一张报纸翻着,却怎么也看不进心里去,他索性拿起手旁一块薄薄的碳片来随意在报纸上勾勒着,待停手凝神一看,自己画得竟是个军人的笔挺轮廓。

  *

  燕云西郊是军政部要员们的住宅,连着西山的军营和武器军火仓,除了离城里远些,平日里工作倒也方便。陆竞云在自家院前下了车,深黄的银杏叶被日昃时分的骤雨打落一地,几乎埋过他穿着军靴的脚面,有几片湿叶贴在他靴子上,陆竞云走远了些俯身将其摘去,再抬起身子时,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湿漉漉的俊俏面容来。

  七团团长章鹏元的车也停在对面的院外,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身革履西装,一看便是要去会姑娘,春风得意地冲这边吹了个口哨,“陆兄,走啊?喝花酒去?”

  “太晚了,不去。” 陆竞云习惯性地正正军帽,往院子里头走。

  章鹏元笑道:“你脐下三寸那东西,白长那么大,也不知道给谁留着呢,再不用,就生锈了!”

  周遭兵士听得此般荤话,心里暗暗憋笑,却没有人敢动一丝神情,陆竞云的硬净孤冷在整个辰安军中都是出了名的,带兵又极严厉,眼里一颗沙子容不得,谁敢惹他?

  陆竞云被章鹏元调侃惯了,也不理会,迈了两步又回身道:“明日开会有警政司和督查处的人,你可别浪荡太晚。”

  “放心!”章鹏元摆摆手,坐到车里去。

  赵梓熙一直把陆竞云送到别墅门口,“长官,今儿个还有其他事吗?”

  “你先进来。”陆竞云示意他跟上。

  赵梓熙迈进屋里,又不禁暗自慨叹暴殄天物——团长级别的房子,临海子的双层洋楼,几百平加门口小院儿,搁谁不得好好拾掇拾掇?结果自陆竞云这套房子分下来,住了几个月还跟新房一样,四面墙壁空空,茶几上一套茶具,一只绿罩电灯,半点儿多余事物没有,简朴得像军队宿舍。他也没佣人,一日三餐除了应酬全在食堂。赵梓熙又偷着望半掩着门的卧室扫了一眼,楼下这张双人床陆竞云只睡一半,军绿色的被子叠的似豆腐块儿一样。

  这个没情趣的铁人,这大房子给我住多好呢。赵梓熙轻叹口气,又觉嘴痒,从怀里掏出包三炮台来,提出一根礼节性地给团长递过去,“团长,您请。”

  这完全是做样子,因为除了作战时陆竞云偶尔会抽上两根,私底下是不碰烟的,赵梓熙都预备着等他一摇头便抽回手来,结果陆竞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根放在口中。

  “呦!长官今儿好兴致。”赵梓熙忙凑上前去给他点火,陆竞云浅浅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星消暗又复明,他摘下军帽放在桌上,烟雾中的神情显出些少见的迷柔,“你去帮我查一个人。不是公事,你闲时在底下办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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