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传闻不可尽信2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陆二少爷遇见算命先生口中的“贵人”,陆老司令就先一步见了阎王。

  那是民国十七年的事,彼时陆免成正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突然接到电报说亲爹没了,手下十四万人群龙无首。

  时值张大帅去世、少帅自顾不暇,北方地区各势力重新洗牌。

  这头失了主帅的陆家军在前线节节败退,几个高层将领抓耳挠腮了一夜后,蓦地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大少爷,遂立即发电报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陆少爷,哦不,现在已经是陆司令了,在抵达军营后并没有立即披挂上阵,而是先瞻仰了陆驷忠的遗体以及被他要求剖腹展露出来的、确实已糜烂穿孔的阑尾,随后才靠在陆老司令的“御座”上细细地擦拭他爹的遗物。

  三师师长徐正沅是老司令的心腹,打其参军起就一直跟在老司令身边,除了带兵打仗外,还一定程度上兼任了参谋长一职,因着出色的战绩和资历,此刻由他代表众人向陆免成汇报军情。

  话毕,屋内肃静。

  “你刚才说,命令回收的都有谁?”这是陆司令当晚说的第一句话。

  “一师还有四师。”

  陆司令的视线在枪管上逡巡,漆黑的眼珠子教人琢磨不透情绪:“……哪位是一师长?”

  一师长脑门上糊着一层汗,心里却不大发怵,在他看来,陆少爷此刻仅仅是佯装镇定——敌军压阵,亲爹的遗体尚摆在隔壁,就算是将门虎子也不过初生牛犊,再虎能虎得过老司令?

  这样想着,遂开口应答:“属下在。”

  陆司令问:“正面全力进攻的命令是谁下的?”

  一师长站得笔直:“老司令。”

  “哦——”陆司令点头表示了解,却没了下文。

  静了十秒钟,一师长瞧这架势似乎该他开口,遂解释道:“东线敌军分批从三个方向夹击,我根据现场形势……”

  砰。

  除了徐正沅外,所有人都没看清楚陆免成是怎么开枪的。

  而即使在徐正沅眼里,也只看到陆司令上一秒还在擦枪,下一秒就扣动了扳机——他甚至连头都没转——自己右脸侧便糊了一层温热粘稠的脑浆。

  “一师编入三师,由徐师长率领从青云峰北麓突围,八师支援东线,四师……”他踱步至绷得如同一根旗杆子般的四师长面前,声音不高不低,“按照老司令的命令,从正面全力进攻。”

  “是!”整齐划一的声音嘹亮得如同刚入伍的新兵。

  其实跟陆司令后来打过的大大小小的仗比起来,民国十七年这一仗虽激烈,却也没到非拿出来当故事讲不可。

  然而民间传说名人事迹,除了带颜色的逸闻外,总爱挖掘些“第一”“首次”“伊始”之类,这一仗遂成了陆司令的名头被叫响的标志。

  当陆司令从战场上且退下来时,日子头已经撵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

  他在上海法租界有一幢公寓,此前自身一日也未曾住过,是当初因陆若拙要在复旦念书才买下来的。

  刚搬来的时候,左邻右舍听闻来人是陆司令,畏惧中均带着点儿好奇。

  然而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发现这陆寓仍同往常一样,既不见杀人不眨眼的兵,也不见那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活阎王,只多了个身着长衫手捧茶壶、时常在蔷薇篱下哼曲的人,若是离近了听,还能发现今儿是长生殿,明儿就换了牡丹亭。

  若说不穿军装不带兵,不过给人留下个“不同于一般军阀排场”的印象罢了,那么真正使众人将陆司令看作一个“顶好相处的人”,那还得从司令的狗说起。

  陆免成爱狗,从前老司令养过一条德国黑背,他自记事起就跟此狗厮混在一起。

  陆免成未曾跟人提起过的是,在陆若拙刚出生那一两年里,他对这个亲弟弟的感觉还不如对狗来得亲切——那哭哭啼啼猴子似的的小玩意儿才合该是畜牲,高大帅气聪明机敏的黑背那得是亲兄弟。

  因此在入住陆寓后,他一心想要养一条跟他亲兄弟一样威风的狗。

  然而在某个大雨天,陆若拙抱着一条脏兮兮湿漉漉的狗踏进家门,说是从路边排水沟里捡来的,问他家里能不能养。

  陆免成瞪着那已经看不出花色的毛球,半晌憋出一句:它腿呢?

  这三个字注定了此狗从一开始就得了陆司令十二万分的嫌弃,而这种嫌弃即便是邻居那位法国公使夫人曾经夸赞“天哪陆先生您家的小柯基真可爱”也不曾消失。

  然而嫌弃归嫌弃,在嚷嚷了一个月要把狗扔出去否则就打死之后,陆司令终究没能逃过自食其言的命运,任劳任怨地开启了每日遛狗的活动。

  “Bonjour M. Lu!”公使夫人笑着跟他打招呼。

  “Bonjour Madame Duval!”他露出个风度翩翩的笑。

  “您家的狗长得可真快,小家伙比一个月前肉乎多了!”

  “它现在每天要吃半根牛小腿骨。”他看着公使夫人身旁高大优雅的大丹犬,眼神中流露出羡慕,“小莎又长漂亮了,瞧这毛色、这身段、这腿……”

  公使夫人问:“这两天怎么不见小陆先生?”

  陆免成道:“说是学校搞什么活动,年轻人随他去,我省得管。”

  公使夫人点点头:“那就好。说实话前天跑马场的那一出可着实把我吓坏了。”

  陆免成不明所以:“跑马场?”

  公使夫人惊诧:“难道您还不知道?”

  见陆免成仍一脸疑惑,公使夫人这才将当天的情形细细道来。

  “……那个人就那样一直冲出了围栏,马儿跑进了观众席,他翻身下马将小陆先生打翻在地,噢我这话您听了估计会不高兴,但我还是得说一句,那漂亮的身姿简直就像在比利牛斯山巅勒马的霍格尔一样。”

  当晚陆二少爷被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哥,您找我有事儿?”陆若拙垂着头,眼神飘忽不定。

  陆免成的眼睛钉在他身上一寸寸碾过,脸上没怎么伤,只右眉骨上有一道细口子;走路步子正常,腿没事儿;腰有些佝偻,想必对方是照着肚子打的。

  “没事儿,几天不见你,有些想了。”

  陆若拙抬起头笑了笑,有点儿受宠若惊。

  陆免成瞧他没提那事的意思,也没勉强问,留人吃过一顿晚饭就放走了。

  郎苏勒猫似的踩上提花地毯,凑近陆司令耳边。

  “打听清楚了,是傅家九爷呢。”

  “哪个傅家?”陆司令正在挑唱片,梨园双璧搭的玉茗堂四梦,外边儿人有钱也寻不来的绝唱。

  “傅君守傅次长家。”

  唱片针刚放上去,正正好儿是那句副末念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他手上一顿,蓦地就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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